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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齐奥、余华对谈:作家要为“饥饿”的人写作

克莱齐奥、余华对谈:作家要为“饥饿”的人写作

勒·克莱齐奥

  不久前,法国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与中国著名作家余华,在北京师范大学展开了一场精彩对话。两位作家从一个与现场观众都有关联的“中间人”——“读者”这个身份切入,讲述了各自的写作与读者之间的关系以及写作的意义所在。本文为现场实录精编。

  ■整理 本报记者 徐蓓

  作家的第一个读者是自己

  主持人:听说勒·克莱齐奥先生7岁时就开始写小说,一个7岁孩子的写作能有读者吗?

  勒·克莱齐奥:起初我的写作是不得不写。因为我生于战争年代,书籍、报刊十分匮乏,所以只能自己写给自己看。

  关于写作,我一直以来的一个想法,就是那首先是跟自己对话。写作本身就是作者和自己的一种对话,它可以让自己的想法有所表达。童年时期,我的写作受到妈妈的鼓励和支持,她用针线帮我把稿子做成书。渐渐地,我写给兄弟姐妹看,写给同学们看,大家很欢迎,我自己也很受鼓舞,越写越多,读者也更多了。

  再后来,因为不满足于写小说,我开始写诗。为了进一步扩大读者范围,我就用英文写小说,投递到英国一家出版机构,却没有回复。于是,我转变方向用法文写小说,终于得到巴黎一家出版社的肯定。

  余华:23岁那年,我在杂志上发表了第一篇文章,当时杂志刊物比较火。勒·克莱齐奥先生7岁就写小说,而我到中学也还没写出自己的小说。我是“文革”第一年上的小学,“文革”最后一年中学毕业,写作文常常就是参考甚至抄袭《人民日报》。但是,那时我就在构思小说。“文革”时大量文学作品被销毁,只有少量的书在学生中流传,而且都是些残缺的书,没有作者,没有书名,或者没有开头结尾。没有开头可以忍受,没有结尾实在很难受,所以我只好自己编结尾。

  改革开放以后,文学作品、文学杂志大量涌现,很多人阅读报纸杂志。我当时给杂志投稿,首先要研究这本杂志作品的风格,还得研究为什么会被退稿。好在那时给杂志投稿不要邮票,被一个杂志退稿了,我就换家杂志再投稿。因此,一件作品寄给过很多杂志,可以说我的稿子去过的地方比我去过的地方都多。

  后来,人们渐渐认识到要阅读经典文学作品,就开始去书店读书。对一个作家来说,“为读者写作”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很难,因为人们对文学作品的选择是多元化的。但是,每一位作家的第一个读者,就是他自己。我感觉自己写得好不好,其实就是作为读者的身份在发问。作家有双重身份,作为作者要使小说推进,而作为读者则要把握分寸,所以自己这个读者十分重要。

  作家总是想写自己口袋里所没有的东西

  勒·克莱齐奥:很多人买了书,就往桌子上一扔,也不去读它,这对作者来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上世纪70年代,我跟一批作家参加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是,我们不去出版社出书,我们用油印机油印自己的作品,然后放到大街上,不要钱,让人们随便看,希望直接跟读者建立联系。但遗憾的是,这种方法并没有奏效。

  我见到余华先生很高兴,因为我读过他的书。他的不少书都是为那些饥饿的人所写的,莫言也同样如此。为饥饿的人写作,这让我觉得中国当代文学中还有很大一批人在写现实主义的作品。

  非常遗憾,法国的当代文学有时会偏离这个目标。我说的饥饿,不是因为缺乏土豆带来的,它更是对于文化的一种饥饿。我认为,对一个作家来说,写作的时候不能忘记为饥饿的人而写作这一基本目标。

  余华:勒·克莱齐奥先生提到的饥饿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以及其他的种种。在没有书的年代,书是最好的;而当有了很多书的年代,人反倒变得懒惰了。“文革”时,我很喜欢小仲马的《茶花女》,但读的是节选。我和一个朋友向别人借来这本书,只有一天一夜的时间来阅读,第二天要还,我们俩决定把线拆开,一人读一半。

  现在,我们已经从没有书的时代变成有很多书的时代,每年发行近30万本书,走进书店不知道选哪本好。我们看到,书店里人们坐在地上或者一个角落里,静心读书。这些读者是最好的读者,我们为他们而写作。我们也为那些和自己的生活不一样的人写作,因为作家总是想写自己口袋里所没有的东西。

  读者使作家写作时不太孤独

  主持人:作家写作时心态很复杂,究竟写给谁看?除了一般的读者,还有一些特定读者,比如批评家。有时作家的写作会在易懂与难懂间迷离,这是否与作家对读者的设定有关?

  勒·克莱齐奥:批评家是作者最大的敌人。有一次,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在咖啡厅看到有人吵架,想去劝解,他的朋友告诉他别去,那是作家和批评家在吵架。作家和批评家的关系有好有坏,但评论总是有价值、有用的。

  曾经有一个批评家对我说,看我的作品像一个人穿越沙漠。这给了我灵感,后来我写了一部小说就叫《沙漠》。又有一个批评家说在我得诺奖之后,他看我的小说有些烦,我就又写了一本书叫《烦》。批评是很重要的,在中国有个观点叫“自我批评”,这也很重要。

  而作家和读者的关系,则温柔了很多。读者会写信给作家,内容大多是说哪些地方打动了他,对处于困境的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等等,作家在此时会得到满足。对作家来说,读者非常重要。作家写作时面对一堵墙,会十分孤独。好在还有读者。我写作的时候,那些读者的面孔就会浮现出来,有时我还会把他们画出来。读者使作家写作时不太孤独。

  余华:作家和批评家就像世界上最糟糕的夫妻,天天吵却天天黏,夫妻是为了孩子,作家和批评家是为了文学。

  作家为什么为读者写作?因为,读者读作品是为了寻找感受,从作品中找到自己人生的故事,作家也一样。批评家总是说哪部作品哪一部分写得不好,而读者一般说哪一部分写得好。我骄傲地觉得,我作为一个读者比作为一个作者好。

  有一次,我和一个餐馆的老板聊天,他说他的儿子作文写不好,问我怎么才能写好。我说多读好文章,不要找毛病,要找优点。后来,这个餐馆老板让自家的厨师去别的餐馆吃饭偷师,厨师回来以后表现有两种:说别的餐馆好的,他的厨艺进步很快;给别的餐馆挑刺的,不久就因为没有进步被辞退了。读者也一样。

  未来可能是大家一起创造文学

  主持人:作为一名读者,你们会读什么作家的作品?

  勒·克莱齐奥:读古典文学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比如我阅读中国的唐诗,来开拓新的思路。通过阅读,我发现人类的主题都是一致的,比如爱、孤独。所以我觉得阅读可以让我的路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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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华:我的写作之所以在上世纪80年代末飞跃的原因,就是那时读经典文学作品后,我也想写一部那样的作品。比如我读 《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这部作品很了不起的一点是通篇采用对话形式,我就想以后找个机会也要写一部通篇都是对话的小说。写许三观(注:余华小说《许三观卖血记》中的主角)的时候终于有机会实现了。

  我也读俄罗斯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他采用非常强烈的方式写作,使我不再平静。那种感受好比一个画家听到一个音乐家的作品,比如,当瓦格纳看到色彩非常强烈的梵高作品时,他发现音乐中也能表现出梵高的那种感觉,在音乐中加强情感色彩以后,会出现崭新的和谐。

  主持人:未来的文学会是怎么样的?

  勒·克莱齐奥:写作就像一座桥,可以连接万万年,连接万万人。在我们的时代,传统的纸质写作,到出版社,再送到书店,读者再买书来读,这么一个传播过程也许过去了;在未来,可能大家会共享文学,大家一起来创造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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