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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暴行与创伤:日本课堂如何讲述南京大屠杀?

书摘|罪孽的报应:国家以什么理由来记忆?

南京暴行,亦称南京大屠杀,发生在日本陆军1937年12月中旬攻占这座城市之后,距离日军全面进攻中国只过去了不到半年时间。南京作为国民政府首都,是侵华战争中最大的斩获。南京陷落的消息一传到日本,便登上了报纸头版头条的位置,日本国内更是一片欢庆。在长达六周的时间里,日军军官纵容他们的手下烧杀抢掠,为所欲为。具体死了多少人并无准确数字,但少说有上万甚至是几十万(中方说法是死了三十万)中国军民—当中有不少还是从其他城市逃至南京的难民—惨死在日军的屠刀下。数以千计的年龄从九岁到七十五岁的妇女惨遭强奸后被砍断手足,多难逃一死。

但光凭数字还不足以反映出南京大屠杀的野蛮和残忍,同样的悲剧在中国许多城镇和农村里一再上演。数字也无法解释为何暴行会得到纵容。是为了故意恫吓中国人,好让他们屈服?军官的参与似乎说明了有这层因素。但也有另一种可能。中国战场上的日军在天寒地冻的冬季一路厮杀,却领不到像样的军饷,吃不饱饭,对他们不加约束或许算是一种犒赏。再或者,这大体上可以归结为一支农民军队失去控制?或者如许多日本人坚称的那样,是战争不可避免的后果?

书摘|暴行与创伤:日本课堂如何讲述南京大屠杀?


在日期间,有人送给我一本名为《南京暴行》的小册子。尽管这本册子是用日语写的,标题却叫“aturoshitees”,是英语单词暴行atrocities的音译,就好像找不到对应的日语一样。实际上,日语里有很多表示残忍、暴力、杀戮或大屠杀的词汇。然而,“暴行” 这个词反映的不仅仅是战争不可避免的残酷性。暴行是一种存心施暴的罪恶,不仅违反法律,也违背人伦纲常。这倒不是说日本人不具备这种纲常,或者他们在道德上无法理解这一概念。可是,“暴行” 同“人权”、“女权主义”、“战争罪”类似,是从西方舶来的现代词汇。在右翼民族主义者看来,这个词有左翼色彩,有颠覆性,甚至可以说反日。

编辑并出版这本册子的是一群中学教师,他们曾造访南京,为的是发掘更多有关大屠杀的史料。小册子里包含了中国目击者的供述、主刑场的地图,以及陈列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里的部分照片。虽然日本人热爱摄影,但他们并未留下大量记录自身暴行的视觉档案。日军的查禁制度很严,但就已有的相片和录像资料(多为西方传教士所摄)来看,足以让人对当时情况形成大致印象。这些照片当中,部分是日本摄影师拍的,部分出自中国或外国目击者之手。照片里的中国人有的被用作刺杀训练,有的被机枪子弹射中后跌入土坑;惊恐的女人在稻田里抱紧赤裸的身子,想要遮住她们的私处; 有挥刀取人首级的日本兵和长江边上堆积如山的尸体;有些女性死者的阴部还被塞进了竹签。

这些照片取自新闻纪录片,其中一些被贝纳尔多·贝托鲁奇(Bernardo Bertolucci)用在了他执导的电影《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 1987年)中。影片在日本上映时,日本发片方松竹映画决定在不告知导演的情况下私自删除这些镜头。贝托鲁奇发现后,发片方辩解说是影片的英国制片方要求删节—因为发片方已经料到,英国制片人恐怕会觉得这些场景“太过毛骨悚然,日本人难以接受”。贝托鲁奇和他的英国制片人勃然大怒,恢复了被删掉的镜头,松竹映画随后为这一“巨大误解”致歉。

没有证据显示发片方是受到政府或任何人的施压才进行了删改。可信度最高的一种解释是,他们这么做是为了避免产生负面宣传效果。极右翼组织可不好惹。况且,鉴于身陷争议在日本永远都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有时甚至意味着人身风险,所以要探讨某些可能会招致不必要注意的问题便需要一定的勇气。

南京大屠杀正是这样一个问题,它已成为日本在亚洲战争中野蛮行径的首要象征。在东京战争罪审判过程中,南京大屠杀所激起的反响可同纽伦堡审判中的奥斯维辛相比。而且作为一种象征,它和奥斯维辛、广岛原爆一样,很容易被神化或被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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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的学校,有关此事的争议被官方以沉默的方式压了下去。一本典型的教科书对南京大屠杀的描述充其量如下:“(1937年)12月,日军占领南京。”此外附加一条脚注进行解释:“据报道,当时日军杀死了包括平民在内的许多中国人,日本也因此遭到了国际舆论的批评。”这就完了,但即便这点只言片语,也让一些保守派官僚和政客难以接受,他们希望彻底删除这些段落。

因此,当中学老师、《南京暴行》编辑之一森正孝给学生们放映了一部以大屠杀为题的纪录片后,他们都惊呆了。森老师让学生们写下观后感,得到的反馈高度雷同。比方说这里有篇文章,作者是十三岁的女孩律子,她是这么写的:“说到战争,我能联想到的一直是广岛和长崎,但是核打击发生在1940年后。在这之前,日本做的事要坏多了。看着录像,这一切仿佛不是真的。以前我只知道日本是战败方,但我们日本人务必要了解1940年前发生了什么。在看这部录像时,对我灵魂触动最大的是当中国人被杀害时,日本兵却还在哈哈大笑。他们怎么笑得出来?我没法理解那时的日本人学生们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日本人还是侵略者,老师要的就是这种震撼人心的效果。森和几乎所有投身和平教育的教师一样拥有左派思想。尽管他能寄希望于曾几何时如日中天的日本教师工会中普通成员的同情,但鲜有人像他那样热衷此事。他告诉我,多数同事倒也不唱反调,只是无动于衷罢了。大多数人都选择不去招惹是非。森的录像和小册子在一小群志同道合的教师中间秘密传播,有别于文部省审定的学校教科书中避实就虚、轻描淡写的官方历史观, 发出了另一种声音。

这些书反映了一种出于必要而有所简化的政治观点。日本人是“侵略者”,“入侵”中国,他们的行为“既罪恶又残暴”。中国人则要么全是“英勇的抵抗者”,要么是“无辜的受害者”。在一本宣传册里,森正孝记录了一次南京之行,这次经历让他“感到尽管痛苦, 但有必要从侵略者角度重新审视历史”。这也成了他要求学生做的事:以侵略者视角取代日本人的受害者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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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叫泰子的十四岁女生(在1991年)表示:“我们常听闻纳粹使用恐怖手段杀死他们的受害者,但日本人一样恶贯满盈。不然那些日本兵在砍下中国人头颅的时候,脸上怎么还会狞笑?他们在杀人,居然还笑得出来?看到那些插在竹竿上的人头,我真是不忍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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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影像资料的主要目的并非为了还原历史。显而易见,“天皇体制”下穷兵黩武的种族沙文主义被归结为这场战争和暴行发生的原因,但给森正孝的学生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日本兵脸上的狞笑。官方在对待过去态度上的躲躲闪闪受到了一幕邪恶景象的挑战,作恶者是“当时的日本人”—学生的父辈和祖辈—而且还面带笑容。用他们老师的话来说,通过思索“南京地狱”的成因,并通过身份认同的视角审视历史(侵略者的身份),学生可以“创造明天的历史,与亚洲其他国家的人民携起手来”。

如上文所述,这是一种政治观念,但森的态度同时也是对露丝·本尼迪克特所谓的基督教“罪文化”与儒家“耻文化”之间区别的质疑。战时,为了帮助美军情报官了解日本人的思维方式,她写了《菊与刀》,并在书中对二者作了区分。 在本尼迪克特看来,“顾名思义,一个主张绝对道德标准并依赖人类形成良知的社会就是一种罪文化……”但在“另一种文化中,耻感是主要的惩戒手段。与我们期待的相反,人们并不会为一些行径自感有罪,他们有的只是懊悔”。然而,“这种懊悔不像罪感那样可以通过忏悔和赎罪得到缓解……”,“某人哪怕是向聆听者坦白了他的过错,也不会感到宽慰。只要他的劣迹‘不闹得满世界都知道’,就没必要心神不宁,因而忏悔在他眼里只能是自寻烦恼”。

这是一种对人类行为机械式的看法,具有典型社会学和文化人类学家的特色。不能一概而论地说这种看法就是错误的,但其解释力充其量只能说十分有限:因为例外实在是太多了,有太多的德国人连一丁点儿忏悔念头都不曾动过;也有太多像森正孝这样的日本人一心想要公开他们国家的“罪孽”,他们的努力显然是一种赎罪的举动。这也正是他们前往中国和东南亚并向昔日受害者道歉的原因。不管怎么说,罪感和耻感并不像露丝·本尼迪克特所说的那样容易区分。部分德国人身上那种夸张的亲犹主义是出于个人罪感呢, 还是民族耻感?这同在华旅游的日本老人跟每个中国人都热情地打招呼,好像老友重逢一样,又有什么区别?况且,米切利希夫妇在《论无法哀悼》一书中难道不曾提过,“否定的过程会以同样的方式, 延伸至罪感、哀感和耻感中”么?这对学术伉俪在1950年代评价德国人时写道,许多时候人们供认过去,“只是为了拿别人的罪孽来抵消自己的罪孽。据称,许多惨剧是无法避免的,因为敌人动手在先, 有必要作出回应”。不少日本人过去操持的正是这番论调,至今依然如此。而这也正是森正孝坚持要学生从侵略者角度看待过去的用意。

孩子们的心里自然是久久不能平静。伴随极端暴力一起出现的戏谑元素总是让人格外震惊。党卫队看守喜欢管常规拷打集中营囚犯叫“找乐子”;逼迫年事已高、身患疾病的人参加足以致命的体育锻炼是“找乐子”;让拉比骑在各自背上,再将他们殴打致死也是“找乐子”。当受害者不仅要被肉体消灭,还得蒙受羞辱之苦时, 杀戮就融入了戏谑的元素。在折磨和杀戮之事上别出心裁,本身就成了某种娱乐。正因如此,南京大屠杀中最臭名昭著的一件事竟然是一场杀人竞赛,恐怕绝非巧合。这并非最骇人听闻的暴行,但有着一切能激发想象力的虚构元素。这是一则关于无法无天和跋扈恣睢的故事。事情过去四十多年后,日本国内围绕其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

两位年轻的日本军官N中尉和M中尉* 在进入南京城途中决定比试剑法:谁率先砍下一百个中国人的头颅,谁就是赢家。于是, 两人一路砍杀,并割取受害者的首级作为战利品,俨然一副真正武士的姿态。最终,M中尉的战绩是一百零六个人头,N中尉则斩获了一百零五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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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则故事登上了东京一家主要报纸的版面,标题颇为惹眼:“谁先实现‘百人斩’!两名中尉均声称已砍下八十个人头。” 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馆藏的一张照片里,这对朋友乐呵呵的,神色富有朝气,精神饱满。N中尉在报道里吹嘘自己连砍五十六颗人头都没把祖传武士刀砍钝。紧挨着的一篇报道标题如下:“快速投球取得进步 !”刊发此文时,诸如棒球术语这种“危险的”美国玩意儿尚未被政府审查员取缔。

后来,回到日本后,M中尉改口了。在就读过的高中讲话时, 他声称自己实际上只在实战中砍下四五个人的头颅,至于其他的么……“我军攻占南京后,我面朝沟渠站在一旁,然后叫支那战俘朝前站。支那兵都很蠢,一个接一个来到沟渠前,我就干净利落地砍下他们的脑袋。” 即使这番话也可能只是子虚乌有的自吹自擂。一位参加过南京攻城战的日本老兵告诉过我,这类故事多半都是瞎编的,或者至少也经过了日本记者的添油加醋,后者被勒令写点英雄事迹的稿件,好鼓舞国内大后方军民的士气。

总之,“百人斩”的故事在日本很快被淡忘了,在中国却成了战争野史的一部分。本多胜一是《朝日新闻》的知名记者,他从他人处得知了南京“百人斩”的故事,并将其作为自己一系列文章的主题,文章于1981年结集成册,文集取名为《中国之旅》。 这本书的出版启发了森正孝,让他对日本的对外战争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同时它也在右翼民族主义圈子里引发了一阵骚动。因在作品中对比日本人和犹太人而闻名遐迩的山本七平写了一系列文章,抨击本多的报道。一些在需要捍卫国家颜面时总会“挺身而出”的知识分子也纷纷加入讨伐的行列。整件事由此发展成“南京辩论”。1984年, 田中正明出版了一本驳斥本多的书,《“南京大屠杀”之虚构》。

这些民族主义知识分子被批评者冠以“御用学者”的头衔。这个词很难译成英文,是指负责为政府说好话的官方学者。这些人 (几乎清一色都是男性)也许并不为学界所尊崇,特别是史学界— 多数历史学家至今仍是热忱的马克思主义者—但他们上电视,做评论,开讲座,给通俗刊物撰稿,因此对公众舆论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他们当中几乎没有一个人是专业的历史学家,田中本人退休前是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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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围绕日本对外战争的辩论几乎完全发生在日本大学之外, 参与者有记者、业余历史学者、政治专栏作家、民权运动家,等等。这意味着,诸如田中正明之流所抛出的荒诞理论从没有得到过专业历史学家严肃的驳斥。原因之一是研究现代史的日本学者凤毛麟角。直到战争结束前,具有批判性眼光的学者如果把现代史作为写作内容的话,会被视为危险的颠覆分子,甚至是妖言惑众之徒。毕竟,天皇体制具有神圣性。另一原因在于,现代史的学术地位并不高,其充满变数、政治化,争议不断。1955年之前,东京大学连一位现代史专家都没有。历史在19世纪中叶就陷入了停滞。直到现在, 德高望重的历史学家依然认为,现代史还是留给记者去评议比较好。

否认南京大屠杀的观点并不高明。田中等人指出,一个人不可能有体力砍掉一百个人的脑袋,同理,日军也就不可能在几周时间里虐杀十多万人。另外,田中写道,当时没有一份日本报纸报道过屠杀,那怎么就突然出现在东京审判中了呢?他承认有些无辜平民在交火中丧生,但他们的死纯属意外。个别日本兵肯定有些粗野, 但那是“战争心理”造成的。总之,“田中们”的结论无一例外都是: 因为经过精心策划,广岛原爆这一罪行要严重得多。“不像欧洲或中国,”田中写道,“在整个日本历史中,你都找不到一起(像广岛那样)有预谋、系统性杀戮的事件。”这是因为日本人同中国人或西方人相比,“价值观不同”。

姑且暂时抛开日本人价值观更复杂这一论点,田中关于系统性杀戮的观点倒还值得关注。既然作为暴行符号的南京屠城被一些人视为日本实施的“屠犹”,对二者加以区分就显得很重要。但是就连“御用学者”的左派对手也认为这场屠杀并不具有系统性。举例而言,历史学家家永三郎就写道,他不否认南京大屠杀的规模之大和惨绝人寰,“但这或许是对淞沪抗战中守军激烈抵抗的一种报复”。 家永对正统保守派观点的强烈批评态度无可指责,尽管这对他的学术生涯未必起到过什么帮助。但即便是他,也会为右翼卫道士的看法进行辩护:“在战场上,人面临生存的终极选择,要么生,要么死。尽管一些极端行径为天理所不容,但心理上可能无法避免。然而,在远离战场的危险和无奈后,若仍按照一项理性计划实施暴行, 那么便是邪恶的凶残行为。我们的德国‘盟友’设立的奥斯维辛毒气室,以及我们的敌人美国投下的原子弹,都是理性暴行的经典 案例。”

一些马克思主义者进一步发展了这一论点。日本以外,海纳·穆勒尝言原子弹是“末日审判的科学替代品” —他还说过奥斯维辛是“启蒙运动的终极阶段”。在穆勒看来,对此的回应是让战争变得人性化,用人与人的战斗取代科学的杀戮,因为“战争是交流, 战争是对话,战争是自由时间”。

另一种论调是,战争就是找乐子。如果拿“百人斩”来隐喻南京大屠杀的话,会让其显得更人性化,或者就算是暴行,起码也比毒气室和原子弹更人性化吧。好吧,也许是吧。南京屠城的元凶并不是某种足以毁灭世界的超自然力量,它也不能算是灭亡整个民族计划的一个步骤。但问题在于:六个礼拜当中,对数以千计的女性先奸后杀,并屠戮上万甚至没准是数十万手无寸铁的人,还能算是战争白热化时期的极端行为么?这个问题问得很有针对性,尤其是当意识形态被拿来为极端暴力开脱时,更是如此。在这种意识形态的教唆下,侵略者杀死“劣等民族”是符合神圣天皇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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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右翼民族主义者最耻于承认的一点,而左翼教师、活动家和学者则希望对此进行强调。森正孝的录像带一上来就是一幅象征日本皇家的菊花图案和部队行军的军靴声。对于左派和不少自由派而言,南京大屠杀是由天皇崇拜(以及帝国主义崇拜)所支撑的日本军国主义的主要象征,这也就是它成为战后和平主义基石的原因。要避免另一场南京大屠杀,就有必要坚持《和平宪法》第九条。民族主义右派的看法恰恰相反。他们认为,要重塑日本人的真正认同,必须恢复天皇作为国家宗教领袖的地位,并且修改第九条, 以使日本重新成为一个具有合法性的军事强国。鉴于这一原因,南京大屠杀或任何日本极端侵略行为的范例都必须被忽视、淡化和否认。

这一象征背后的政治立场高度分歧,盘根错节,有碍于对1937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进行理性的历史辩论。正方越是坚持日本有罪, 反方就越是极力否认。南京辩论中的论调,特别是修正主义者的言论,既不理性,也与历史无关。在《“南京大屠杀”之虚构》一书里,田中正明指控本多胜一和他供职的自由派报纸散播“敌国宣传”。不是史学家,而是英语文学教授。渡边抨击本多宣扬“东京审判式的历史观”,不仅将罪名强加给“当时的日军官兵,还对所有日本人泼脏水,甚至还牵连到我们未出世的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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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否认南京大屠杀的修正主义者只能算二流知识分子,但不能因此就将他们贬为令人不齿的神经病,因为和那些声称屠犹从未发生过的人不同,他们不属于极端边缘派。相反,他们有大量听众,还有如日中天的右翼政客撑腰。人气颇高、能言善辩的政客石原慎太郎曾担任内阁官房长官,他和渡边升一合著过一本书,叫《日本可以说不》。在该书中,作者否认南京发生过任何不同寻常的事。在接受《花花公子》杂志采访时,石原被问到关于南京大屠杀的问题, 他的回答如下:“人们都说日本在那儿搞了场大屠杀,但这不是事实, 而是中国人捏造的。玷污了日本的形象,纯属一派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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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主义左派闻之自然是义愤填膺,向来是少数派的活动家决心有所行动,他们成立了一个名为“无法容忍石原言论之京都市民协会”的组织,发表了一份宣传册,里面收录了石原对社会舆论批评的回应,他的态度有所软化。石原写道,的确,有些台湾人和朝鲜人在被迫赴日劳役后死于原爆,他们是无辜的受害者。但他认为没必要对涉及南京的言论作出修改。日本人理应从自身的视角看待历史,因为“如果我们依赖那些把历史用作政治宣传的外国人和他们提供的信息,我们就会处在丧失自我历史观的危险当中”。这又是通过身份认同审视历史这一论点的翻版。

石原慎太郎的言论是我选择在1991年之夏造访南京的一个原因。我下榻的宾馆客房十分闷热,宾馆坐落在一条繁忙的林荫路旁, 周围一片区域曾是西方国家大使馆和医院所在地—1937年,这里是“安全区”。说是“安全区”,其实根本就不安全。日军时不时会牢记在心论坛”的代表—站起身,用日语发言,再由人译成中文。“我们希望指出,”他说道,“过去不能仅仅归咎于军国主义。如今, 我们自己也负有责任。这就是我们决定每年8月15日造访南京的原因。因为我们感到,只有在得到受害者在天之灵的鼓舞后,我们才有资格谈论和平。听了你们的讲述,我们感到,中日两国人民可以建立起友谊。听了你们的故事,我们能够一同为世界和平而努力。”

一位来自南京的医生闭上双眼,唱起歌来,边唱还边和着节奏拍手。见到此举,幸存者们笑了,别的中国人也跟着唱起来。这是一首老歌,纪念的是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本自那时起开始吞并东北。一曲唱罢,人们的演讲更富激情。一位中国律师在抨击“日本军国主义”之余,不忘宣示自己热爱和平。他说,政客石原慎太郎冒犯了中国人民,尤其是南京人民:“我们希望所有热爱和平的人都能支持我们,防范日本军国主义死灰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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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寒酸的房间又热又挤,空气中缭绕着香烟味儿。幸存者迫不及待地想把伤疤露出来给人看,可我对看伤疤兴趣索然。另外, 尽管我也认同日本政府有责任正视过去,也认为其在赔偿方面不够大方,但我很反感自以为是的套话。这次会议的基调所传递的信息是,军国主义这一问题不但依旧存在,或许还是日本先天性的痼疾。

我问一位幸存者,他是何时开始公开讲述战时经历的,他回答说是1982年。为什么那时才开始讲?他说是因为日本教科书风波。1982年,日本文部科学省修改教科书,否认日本对侵略战争负有责任。这一消息传到中国后,中国政府挑选了南京大屠杀的生还者, 让他们站出来讲述自己的故事。在这之前,官方并未关注过他们。这里面是有原因的,但生还者并未提起:南京曾是蒋介石国民党的老巢。“也许吧,”老头儿说,“也许是有这么层政治因素,但我们不会因此感到有什么不同。”

在日本报纸的报道中,1982年的教科书风波缘于“侵略”(中国) 一词被修改为“挺进”,另外,涉及南京大屠杀的段落也被删去了。这则报道其实是失实的。修改几年前就有了,当时在日本就引发了争议,但1982年教科书修改一事则完全是无中生有。保守派的《产经新闻》为此向读者致歉,《朝日新闻》则没有表示。

教科书问题为公开南京大屠杀提供了一个有利的契机。中国政府决定专门建造一座博物馆来纪念大屠杀。这是个充满伤感的地方,位于一片贫穷的郊区,缺乏维护。博物馆周边的村庄自当年日军踏足该地后,并未经历太大的变化:用砖头和泥土搭成的低矮平房,狭窄的小巷里,到处是在泥地上玩耍的小孩;人们骑着自行车去赶集,车龙头下吊着被绳子拴住脖子的鸡,不时发出咯咯的叫声。据说这里曾发生过屠杀。有人告诉我,尘土飞扬的地下还埋着 死人骨头。

博物馆是一栋混凝土建筑,外围是一片巨大的假山园林。假山形状各异,大小不同,上面刻着屠杀地点以及死难者人数。博物馆正门上方用中英文刻着一行大字:“遇难人数:三十万。”踏进室内, 映入眼帘的是走道两旁长长的沙盘,外头罩着玻璃。砂砾中散落着一些人骨和骷髅头,据说是中国死难者的骸骨。从潮湿的天花板垂下的窗帘沾着灰尘和蜘蛛网。大厅里,一块告示牌解释说,建造该馆的目的是“纪念中国人民在抗日战争中的胜利”,“教育并鼓励人们加倍努力,振兴祖国;支持国家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推动中日两国民间友好往来;为世界和平而奋斗”。

最有意思的展品当属日军官方文件,多为屠杀现场指挥官寄出的急件。上面的文字比模糊不清的暴行照片更能说明问题。日军对大开杀戒最普遍的一种表述是“清扫”和“收拾”,好比对犹太人的“特别处置”。馆方播放了一段纪录片,我之前曾经看过:尸体被扔进深坑,女人被开膛破肚,刽子手哈哈大笑。片子结束时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南京经历了深重的灾难,为全世界反法西斯斗争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走出博物馆,我看到一位年轻的日本教师,他已经换上一身袈裟,正捻着佛珠,为死难者念经祈福。另一位老师在给他拍照。与他俩同行的一位女青年递给我一本小册子。这是份挺有意思的资料, 里面摘录了该团体其他成员过去造访南京后的感言。我又一次发现, 日本人流露出的情感与“耻文化”和“罪文化”之分往往并不吻合。即便使用的是“耻ずかしい(耻辱、羞耻)这个词,含义和西方人的“罪责”(guilt)其实大同小异。

“我知道这么做很难,”某位日本参观者写道,“但当我们置身此地,我能感到中国人的悲伤和愤怒萦绕在心头,他们经历了如此难以名状的暴行。一想到我是那些日本人的后代,就觉得心情压抑。我很彷徨,但还是坚持认为,逝者是能说话的 !南京的遇害者应该站起来,谴责我们日本人 !因为我们在战后没有坦白过去的所作所为,所以也就无法在不自惭形秽的情况下构建一种崭新的历史观。”

我在南京的最后一站是雨花台,那里见证过三天三夜的激战, 曾经是某起最野蛮屠杀的发生地,如今屹立着一座外形丑陋的纪念碑。这是一根形似男性生殖器的巨塔,远处是中华民族无产阶级英雄儿女抗击法西斯的雕塑群,当中用树木作屏障。另外,因“百人斩” 竞赛而在中国战争罪法庭受审的M中尉和N中尉也是在这里被处决的。

M中尉的女儿在某份民族主义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长文,这类杂志从未中断过对东京审判历史观的攻讦。她认为,本多胜一无耻至极,败坏了父亲的名声。他难道对遗属们毫无怜悯之心么?她父亲一心只期盼中日两国能和平和谐地相处。现在谎言满天飞,他在九泉之下怎能安宁?在和父亲的灵魂“对话”后,导游招呼M小姐该出发了,大巴还在等着呢,是时候去往下一站了。“于是,”她写道, “我挖了些红土,包在手帕里叠好。我感到这泥土似乎吸收了父亲1985 至1990 年期间,也就是教科书风波之后至裕仁天皇病逝之前,日本发生了一件趣事。一小批日本帝国陆军的老兵开始公开谈论各自的战争经历。他们的供述被人录像后在私人举办的展览上播放,比方说在东京,一座天主教堂内就举办过名为“纪念战争, 守望和平”的展览。这些老头儿都已是古稀或耄耋之年,多数军衔是二等兵或低级军官。也许是因为时日无多了,让他们产生了一吐为快的念头。抑或是因为他们大部分人的长官都已不在人世,保持沉默的压力变小了,也无需过多考虑保存颜面的问题。同样的事发生在裕仁天皇去世后,仿佛昔日的禁忌话题突然可以打开话匣子, 畅所欲言了。正如一位青年历史学家所告诉我的,天皇是所有人的最高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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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老兵中有个来自京都府的商人,名叫东史郎。他最初公开谈论战争是在1987 年,当时引起过轰动。他家所在的海滨小镇一时迎来了各路电视台摄制组和报纸记者。他们纷至沓来,为的就是记录他的供述。右翼爱国主义者扬言要弄死他,他所在的老兵联谊会也把他扫地出门。然而,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他讲啊讲,讲啊讲,仿佛余生只为了这一目的而活着。东史郎在1937 年冬曾到过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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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 年,他开着车,到京都府以东某个小镇的车站接我。那一年, 东史郎八十一岁。身材魁梧的他长着一张国字脸,一头黑发染得有些泛紫,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对此他很得意,好几次让我猜他的年龄,我说大概六十五岁吧。我们驾车从车站驶往他的住所。一路上风光秀丽,稻田掩映在山峦之间。途中他突然打开副驾驶前的储物仓,从里面拿出一个黄铜指套。“右翼分子没准会轻举妄动,我这是以防万一。”说完把这个铜家伙戴在了手上。

东史郎的家是传统的日式风格,地板是榻榻米,移门糊着纸。屋里摆放着琳琅满目的中国艺术品。墙上挂着中式水墨画,移门上饰有一位北京画家的山水图。据东史郎介绍,这些东西当中有一部分是某位中国高官相赠,算是答谢东史郎对他在日留学的儿子 的照顾。

我们喝着东史郎太太沏的茶,他开始讲述自己的一生。东史郎出生在这个滨海小镇上,父亲是个经营有方的生意人,打小家里就很宠他,过分骄纵使得他在读书时就荒淫无度,经常拿着零花钱去逛当地的窑子。1937 年应征入伍时,他身患性病。

军旅生活很艰苦,但他从未质疑过参战的理由。这是天皇的旨意,因此只要能获得胜利,可以不择手段。不过他对长官很反感, 他们是“懦夫”,他说。在他眼里,没有比骂人是懦夫更恶毒的了。他的排长是个姓森的青年,毕业于军校。森就是个懦夫,他虽然表面上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可心里怯战得很。实际上,东史郎觉得自己除了和一个姓樋口的工程系学生还挺谈得来外,同其他战友就没什么共同话语了。樋口是排里唯一喜欢读书、“脚上没沾泥巴” 的人。但樋口一天晚上被慌乱的自己人开枪误杀了,东史郎抱着他, 任由朋友的脑浆溅到腿上。

东史郎一直很喜欢读书。他说,除了樋口外,他是排里唯一的读书人。我问他在中国期间都读了哪些书。“赛珍珠的《大地》和阿道夫·希特勒的《我的奋斗》。”他答道。两本书他都很喜欢。《我的奋斗》也喜欢么?没错。他崇拜希特勒,对从别处听来的一个故事印象特别深刻。据说,德国军人严禁强奸外族女性,生怕这么做会玷污日耳曼人的种族纯洁性。不过,这对中国战场上的日本兵可不成问题,东史郎说。

“是人就会有性欲,”他表示,“由于我有性病,所以从来没和中国女人做过,但我确实偷看过她们的私处。我们总会命令她们脱掉裤子。要知道,她们都不穿内裤的。不过有的家伙只要一见到女人就会施暴。这么做本来也不算十恶不赦,但完事后他们还把人给杀了。你瞧,强奸是违反军纪的,因此我们必须销毁罪证。那些女人被性侵的时候还算是人,但被杀掉时,她们只是猪猡。我们心中没有半点愧疚或罪恶感,要是有的话,也就不会这么干了。”

“只要一进村,我们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偷吃的,接着就是抓了花姑娘强奸,最后再把男男女女和小孩统统杀光,这样可以保证他们不会溜出去找中国军队,报告我们的位置。不这么做的话,晚上就没法睡安稳觉了。”

很明显,南京大屠杀是无数小规模屠杀的“登峰造极之作”。但是这种大开杀戒的背后并没有种族灭绝意识形态的支持。虽然手法野蛮,但对于东史郎和他的战友而言,野蛮就是战争法则。许多日本作家都反思过这一命题,甚至在战时也不例外: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了残忍嗜血的凶徒。石川达三亲眼目睹过南京大屠杀,并在1938 年以此为题写了《活着的士兵》这部中篇小说。书里有这样一句话:“杀死敌军士兵对于笠原军曹而言,跟杀死一条鲤鱼没什么 两样。”

东史郎接着讲道:“我印象中最惨的一件事,莫过于我们对一个老头和他孙子所下的毒手。孩子被刺刀捅了,当爷爷的居然吸起他的血来,似乎是为了尽可能延长孙子的性命。我们看了一会儿, 然后把他俩都杀了。这一次,我依然不觉得有什么罪恶感,但心中却渐生困惑。我有点犯糊涂了,因此决定记日记。我觉得这样有利于保持思路清晰。”

南京本身—尽管日后他管这座城市叫“地狱演奏场”—对于东史郎而言并未留下多少印象,他说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牌。他所在的排偶尔会外出搜捕中国军人,但自己从未参与之后的处决行动。我问他为什么,我想知道,为何有些日军参与了大搜捕和大屠杀,而其他人却没有。他说这取决于各个排的指挥官,他的排长森是个懦夫。“你是说森缩手缩脚,不敢处决人么?这当然是好事啊。”东史郎哼了一声。“嗯,也许是吧……” 不过他的一些朋友的确参与了屠杀。其中一个叫增田六助的人用机枪在长江边处决了五百个人。1980 年末,就在朋友病逝前不久, 东史郎曾去医院探望过他。增田担心自己要下地狱了,东史郎则试着安慰朋友,说他只是执行命令,但增田还是确信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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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京驻留没多久,东史郎病了,后被遣送回国。他设法把日记藏在身边,尽管类似的日记通常会被宪兵没收。在日本休整期间, 他把所记之事用更通畅的文字重新誊录了一遍,想着将来有一天把笔记留给自己的子女。他那时依然坚信这场战争是正义的,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打赢。不过,他想留存一份档案,以证明普通人也能“极尽凶残之能事”。

这份资料被包了起来,存放在碗柜里,就这样一直封存着,一晃已是1987 年。东史郎后来共养育了五个子女,但没有一个对父亲的战争经历表现过半点兴趣。“家里从来不聊这个。”东史郎告诉我。他有个兄弟,也在中国服役,为人嗜酒,在我见到东史郎的前一天因酒驾死于车祸。他兄弟也从来不谈论战争。那老战友呢?我问道。他们是如何探讨战争的呢?

“哦,”东史郎应了一声,“我们不大谈及战争。就算谈,也是为其正名。因为中国人抵抗,所以我们不得不那么做,诸如此类。我们没人感到心中有愧,这也包括我自己。”

东史郎给我看了几张退伍老兵联谊会的照片。老兵们历年都会外出郊游,去不同的乡村旅馆度假,他们所站或所坐的位置严格遵循军衔的高低。个头矮小、看着弱不禁风的森坐在第一排中间。历史最久远的一张摄于1940 年代初期,那时这些人还很年轻,外表都不修边幅,留着板寸头,一脸严肃的军容,看着怪凶相的。最近的一张照片摄于1984 年,已经不见了一些人的脸庞,剩下还健在的看着像是退休的银行经理。

倘若不是因为京都府计划建造一座新的战争博物馆的话,东史郎的记忆、日记和一切有关他过去的事情无疑都将被遗忘。新博物馆位于立命馆大学内,馆内工作人员在四处搜罗战时日记,然后听说了东史郎其人其事。尘封在碗柜里的日记才得以重见天日,并在拂去覆盖在表面的灰尘后,被寄往立命馆大学。这份史料的内容让工作人员大开眼界,他们恳请东史郎出席一场新闻发布会。他同意了,这个决定改变了他的一生。发布会选在他家召开,形式并非某种忏悔—没有证据显示东史郎害怕自己会下地狱;也并未传递任何政治讯息—东史郎不是反战主义者,他只是讲述自己在华期间的所见所闻,以及自己做过的坏事。

很快就传来了反馈。东史郎被控有损昔日联队的荣誉,他所在的老兵联谊会甚至威胁要“惩治”他。邮箱里寄来了恐吓信—都是匿名信,要么在署名栏写着“一位爱国的日本人”—扬言要宰了他。但也有一些民众写信实名表达对东史郎的支持。支持者让他信心倍增,可人身威胁也让他怒不可遏。“我一直相信这是场正义之战。但这么多威胁、骚扰电话、恐吓信让我非常愤怒。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可他们却要制止我。我要是连实话都说不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

东史郎开始玩命似的就战争、军事教育、天皇责任、东京军事法庭审判等话题著书立说。他说,审判是件好事,但是日本人应该获准设立自己的军事法庭。天皇是个胆小鬼,最大的胆小鬼,因为他逃避罪责,东史郎如是说。令他尤其愤怒的是,一份名为《天皇的独白》—记录于1946 年—的资料于1991 年方才出版。书中显示,天皇不仅对局势一清二楚,好战,还自私自利。东史郎说:“我们为他去打仗,我的朋友为他战死,他却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天色不早了,我俩在榻榻米地板上席地而坐,享用晚餐。屋外的风景—松树、稻田、远山—都被笼罩在夜色下。东史郎给我倒了杯烫过的清酒,他越说情绪越激动。“他们把天皇变成了活神仙, 一个虚假的偶像,就好比伊朗的阿亚图拉*。因为我们对神圣的天皇笃信不疑,所以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不管是杀人还是强奸,任何事。但是我知道他每天晚上也会操他的老婆,跟我们这些凡人一样……”

他顿了顿,压低了嗓音。“但你知道在日本我们不能这么说, 就算今天也不能。在这个国家根本没法说实话。”

他又一次讲起朋友樋口的事来,完全忘记自己方才讲过一遍。他描述唯一的好友是如何战死的,脑浆如何溅了他一身,他当时又是何种心情。说到动情处,东史郎还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杀千刀的天皇……!”他骂道。

我们结伴返回我下榻的民宿,这是家典型的乡间客栈,毗邻小小的码头。我俩都喝高了,跌跌撞撞地走进去。民宿老板是个面容忧郁的大块头,他引着我俩去我的房间。但在这之前他想先给我们看样东西。他的小舅子刚在屏风上作了幅画,我们可真得看看。于是, 我俩晃晃悠悠地站在一间宽敞的日式房间里,周围都是用墨汁绘制的当地风景画,有码头,有群山,也有海湾里的乱石,上面长着松树。

“下面给你们看点有意思的,”老板说道,“看到那块石头了么?” 我们点点头。“看着很大,是吧?”我们又点点头。“现在走到房间的对角处—接着走……”我们照办了。“一下子就变小了,是吧?” 他说,“这叫远景。”

书摘|暴行与创伤:日本课堂如何讲述南京大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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