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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渔父〉有感

读〈渔父〉有感  

读〈渔父〉有感(图1)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没药的香味,像微风天坐在风帆下。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荷花的芬芳,像酒醉后坐在河岸上。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雨过后的晴天,像人发现他所忽视的东西。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人被囚禁多年,期待着探望他的亲人。

四千年前,一个埃及人如此写下他的绝望。这些字句里头充满生之彷徨与困惑,据说这是有史可考的第一份遗书。死亡是一种诱惑,是一种召唤,也是对此生痛苦的最后抵拒。这当然是选择的问题,也是命运与自由的问题。活着与在着不同,许多人可以忍受生命只剩下活着而已,有些人则像诗人韩波那样热血的宣告:「唯一无法忍受,便是事事皆可忍受。」忍与受或许也是伟大的美德,然而我们有时并不需要。真诚的面对自己,每一个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的生命体不是在暗中寻光、不渴望迷雾中得路?

是物伤其类吗?我总在某些节气想起那些已经逝去的生命。他们选择自死,选择舍去原本说要不离不弃的那些。他们对人生充满问号,问号涨满胸膛的时候,他们与自己的人生沉到世界的最低最底。自溺其间,终至气息断绝。我几次悲不可扼,在想念离我而去的他们时痛哭失声。今年春天的某个午后,我在某个朋友把自己挂起来前及时赶到,目睹他亲历死境又回来,聆听那些以问句构成的哭声。最令人悲伤的莫过于了解到,这是我们的无能为力。

那日阴云更兼细雨,世界潮湿,有发霉的倾向。我只能仿照李渝在〈和平时光〉中的劝慰,告诉他:「别太折磨了自己,主意是什么时候都可以改变的,莫认为人只有一种做法,一种活法,日子只有一种过法,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莫认为自己走到了绝路。」人生要继续,先得要好吃好睡。

但总是有这样的时刻,自己心中充满问号,这让人无法吃睡皆安。我想到屈原(西元前343—278?)在生命退无可退的地方,五月的江潭,憔悴多感的他写下〈怀沙〉。开头款款陈辞:「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这又是怎样的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结尾哀音凄切:「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诗人用笔简洁至极,正是绝命词至痛所出。可以说的、不可以说的,都在其中,终将随着生命的消失回归沉默。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一如心中丛生的困惑。那困惑其来有自,如果不是曾经对意义与价值存有一丝希望,终不至于感到绝望。

生命有问却不一定有答,我们往往不知道命运的底牌是什么。

人要活得安然,总是要给自己一个说法。难怪屈原辞赋体作品老爱设为问答,铺陈排比。答问之间,理念各自表述。铺排属文,气势恢弘又缠绵。藉由交相诘辩,价值的判断、人生的抉择便可以对映呈显了。〈卜居〉、〈渔父〉等篇是否屈原所作,虽尚有争议,但并不妨碍我们对这个灵魂的理解。〈卜居〉、〈渔父〉中,屈原分别与郑詹尹、渔父各出机锋,言语相对。屈原与他们之间,大概也没有误解这回事,只是彼此想法不同而已。他或许也要说,他只是跟当时整个世界想法不同罢了。这世界也就容不下一个像他这样美好的人。

关于此人此生,司马迁在〈屈原列传〉里是这么说的:「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在不被了解的时候,谁能够不怨悱、不哀伤?〈渔父〉一篇记录了屈原生命尽头的形象,渔父淡然告之与世推移之方,并且问屈原为什么要想得那么深远、行为那么高超?为什么要走上自我放逐的路?于是虚弱的屈原对渔父这么说:「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他气度从容,语气坚定,一切答案竟都是:我怎么能够?

我怎么能够!怎么能够忍受干净的身体被弄脏?怎么能够忍受清洁的灵魂被这世界污染?我怎么能够……?

最后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只留下一曲沧浪之歌做为故事的余音。〈卜居〉问句更多:「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其中连用八组「宁……,将……?」的问句形式,让两种对立的价值在此揭露。事实上,诗人心中早有定见,这些问卜之词只是更加坚确的表明心迹而已。这是他抉择的过程,紧接着他又问道:「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一切对答与质问,到此都是为了以显己志。

此外,屈原的主要作品有《离骚》、《天问》、《九歌》、《九章》、《招魂》等二十三篇。《离骚》劈头便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骄傲的自说身世,他承继了高贵的血脉。许是这傲气,才有「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等自由开阔的心路旅程。诗中,追寻者洁身自好,贞亮孤高,从不向现实妥协。浪漫玄想联翩,屈原以文字开辟一处生命栖居的天地。小说家张炜在《楚辞笔记》中,以审美观点直接剖析《离骚》:「这就是爱,爱怎能不纠缠?意怎能不繁复?它在言说不可言说之物,本质内藏。 」他推断屈原「不仅忠于祖国,他还忠于爱情。所以,他更强大。」《天问》则以庞大的问句结构向苍天提出了一百七十二个问题,提问者充满好奇疑惑,他的问题涉及了天文、地理、文学、哲学,质疑历史、直探本源。

若不总观屈原一生,他那生命绝路的慷慨陈词可能无法让人理解。屈原名平字原,战国末期楚国 丹阳(今湖北 秭归)人,乃楚之同姓。身为楚武王 熊通之子屈瑕的后代,他也曾少年得志,以贵族俊彦出任怀王左徒。图议国是、应对诸侯,皆所擅长。怀王时代,屈原主张联齐抗秦,与上官大夫靳尚、令尹子兰的亲秦派不合。

张仪以重金收买靳尚、子兰、郑袖等人充当内奸,同时以献地六百里诱骗怀王,致使齐 楚断交。怀王受骗后,两度向秦出兵皆败。屈原奉命出使齐国,意欲重修齐 楚之好。秦国怕与楚结怨太深,愿意归还汉中请和。然怀王痛恨张仪,宁舍汉中而以张仪抵罪。张仪则再次使楚,遭囚之际,设诡辩于怀王宠妾郑袖。怀王听信郑袖,放了张仪。屈原回楚得知此事,谏请怀王追杀张仪,然而为时已晚。怀王二十四年,秦 楚订立黄棘之盟,秦退还上庸。屈原亦被逐出郢都,到了汉北。二十八年,秦 楚生变,秦王欲攻楚,用张仪之计,佯装与楚亲善议婚。屈原直谏秦以虎狼之心,其中必有讹诈。怀王却听子兰之议,果然赴武关之会。怀王入武关时,秦兵截断后路,要胁割地。怀王不肯,遂逃奔赵。然被秦兵追及,遭秦扣留拘禁三年,最后客死秦国。

顷襄王即位后,屈原再次被逐出郢都,流放江南。辗转流离沅、湘二水之间,足迹则遍及鄂渚、辰阳、叙浦等地。顷襄王二十一年(西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郢都,烧毁楚国宗庙、践踏先王陵墓。强秦亡楚,屈原自沉汨罗江,以身殉道。

连串的问号之后,屈原为他的世间之路划下句号。果真是〈命若琴弦〉,每人心中一把调。关于生命这档事,史铁生是这样说的:「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无所谓谁是谁……」无来无去,却也有一点什么,整全而美好的保留下来。至此,生命的问号一点都不虚无。因为在干净的心里,已经遇取了存有的实感。日月安属?列星安陈?繁星舍给什么?江河山川又舍给什么?生命的奥秘是什么?在灿烂的星夜,生命边走边唱。我又想起梵谷之歌〈Vincent〉,我又想起那些自动从生命飨宴中提前离席的人,当下恍然,他们留下的那些问号从来不只是问号。歌词最后不是这样吗?这世界容不下一个如你这样美好的人。

    〈渔父〉简媜  

    读〈渔父〉有感(图2)

    父亲,你想过我吗?

    「虽然只做了十三年的父女就恩断缘尽,他难道从来不想?」我常自问。然而「想念」是两个人之间相互的安慰与体贴,可以从对方的眉眸、音声、词意去看出听出感觉出,总是面对面的一桩人情。若是一阴一阳,且远隔了十一年,在空气中,听不到父亲唤女儿的声音;在路途上,碰不到父亲返家的身影,最主要的,一个看不到父亲在衰老,一个看不到女儿在成长,之间没有对话了,怎么去「想」法?若各自有所思,也仅是隔岸历数人事而已。父亲若看到女儿在人间路上星夜独行,他也只能看,近不了身;女儿若在暴风雨的时候想到父亲独卧于墓地,无树无檐遮身,怎不疼?但疼也只能疼,连撑伞这样的小事,也无福去做了,还是不要想,生者不能安静,死者不能安息。

    好吧!父亲,我不问你死后想不想我,我只问生我之前,你想过我吗?

    好像,你对母亲说过:「生个囝仔来看看吧!」况且,你们是新婚,你必十分想念我哦!不,应该说你必十分想看看用你的骨肉你的筋血塑成的小生命长得是否像你?大概你觉得「做父亲」这件事很令人异想天开吧?所以,当你下工的时候,很星夜了,屋顶上竹丛夜风安慰着虫唧,后院里井水的流咽冲淡蛙鼓,鸡埘已寂,鸭也闭目着,你紧紧地掩住房里的木门,窗棂半闭,为了不让天地好奇,把五烛灯灯炮的红丝线一拉,田地都躺下,在母亲的阴界和你的阳世之际酝酿着我,啊!你那时必定想我,是故一往无悔。

    当母亲怀我,在井边搓洗衣裳,洗到你的长裤时,有时可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酸梅或腌李,这是你们之间不欲人知的体贴,还不是为了我!父亲,你是一个大剌剌的庄稼男人,突然也会心细起来,我可以想像你是何等期待我!因为你是单传,你梦中的我必定是个壮硕如牛的男丁。

    可是,父亲,我们第一次谋面了,我是个女儿。

    日日哭

    母亲的月子还没有坐完,你们还没有为我命名,我便开始「日日哭」。每天黄昏的时候,村舍的炊烟开始冒起,好象约定一般,我便凄声地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私的,让母亲慌了手脚,让阿嬷心疼,从床前抱到厅堂,从厅堂摇到院落,哭声一波一波传给左邻右舍听。啊!父亲,如果说婴儿看得懂苍天珍藏着的那一本万民宿命的家谱,我必定是在悔恨的心情下向你们哭诉,请你们原谅我、释放我、还原我回身为那夜星空下的一缕游魂吧!而父亲,只有你能了解我们第一次谋面后所遗留的尴尬:我愈哭,你愈焦躁,你虽褓抱我,亲身挽留我,我仍旧抽搐地哭泣。终于,你恼怒了,用两只指头夹紧我的鼻子,不让我呼吸,母亲发疯般掰开你的手,你毕竟也手软心软了。父亲,如果说婴儿具有宿慧,我必定是十分喜欢夭折的,为的是不愿与你成就父女的名分,而你终究没有成全我,到底是什么样的灵犀让你留我,恐怕你也以往了。而从那一次我们第一次的争执之后,我的确不再哭了,竟然乖乖地听命长大。父亲,我在聆听自己骨骼里宿命的声音。

    前寻

    我畏惧你却又希望接近你。那时,我已经可以自由地跑于田梗之上、土堤之下、春河之中。我非常喜欢嗅春草拈断后,茎脉散出来的拙香,那种气味让我觉得是在与大地温存。我又特别喜爱寻找野地里小小的蛇莓,翻阅田梗上每一片草叶的腋下,找艳红色的小果子,将它捏碎,让酒红色的汁液滴在指甲上,慢慢浸成一圈淡淡的红线。我像个爬行的婴儿在大地母亲的身上戏耍,我偶尔趴下来听风过后稻叶窸窸窣窣的细语,当它是大地之母的鼾声。这样从午后玩到黄昏,渐渐忘记我是人间父母的孩子。而黄昏将尽,竹舍内开始传出唤我的女声枣阿嬷的、阿姆的、隔壁家阿婆的,一声高过一声,我蹲在竹丛下听得十分有趣,透过竹竿缝看她们焦虑的裸足在奔走,不打算理,不是恶意,只是有一点不能确信她们所呼唤的名字是指我?若是,又不可思议为什么她们可以自订姓名给我,一唤我,我便得出现?我唤蛇莓多次,蛇莓怎么不应声而来呢?这时候,小路上响起这村舍里唯一的机车声,我知道父亲你从时常卖完鱼回来了,开始有点怕,抄小路从后院回家,赶紧换下脏衣服,塞到墙角去,站在门槛边听屋外的对话。

    「老大呢?」你问,你知道每天我一听到车声,总会站在晒谷场上等你。阿嬷正在收干衣服,长竹竿往空中一矗,衣衫纷纷扑落在她的手臂弯里,「口口(此二字过于生僻,'日,月'加'走之底',大约是指黄昏)不知晓回来,叫半天,也没看到囝仔影。」我从窗棂看出去,还有一件衣服张臂粘在竹竿的末端,阿嬷仰头称手抖着竹竿,衣服不下来。是该出去现身了。

    「阿爸。」扶着木门,我怯怯地叫你。

    阿嬷的眼睛远射过来,问:「藏去哪里?」

    「我在眠床上困。」说给父亲你听。你也没正眼看我,只顾着解下机车后座的大竹箩,一色一色地把鱼啊香蕉啊包心菜啊雨衣雨裤啊提出来,竹箩的边缝有一写鱼鳞在暮色中闪亮着,好像鱼的魂醒来了。地上的鱼安静地裹在山芋叶里,海洋的色泽未退尽,气味新鲜。

    「老大,提去井边洗。」你踩熄一支烟,喷出最后一口,烟袅袅而升,如柱,我便认为你的烟柱擎着天空。

    我知道你原谅我的谎言了,提着一座海洋和一山果园去井边洗,心情如鱼跃。

    我习惯你叫我「老大」,但是不知道为何这样称呼我?也许,我是你的第一个孩子;也许,你稍稍在自我补偿心中对男丁的愿望;也许,你想征服一个对手却又预感在未来终将甘拜下风。你虽为我命名,我却无法从名字中体会你的原始心意,只有在酒醉的夜,你醉卧沙发上,用沙哑而挑战的声音叫我:「老大,帮我脱鞋枣」非常江湖的口气。我迟疑着,不敢靠近你那酒臭的身躯,你愤怒:「听到没?「我也在心底燃着怒火,勉强靠近你,抬脚,脱下鞋,剥下袜子,再换脚。你的脚趾头在日光灯下软白软白地,有些冲臭,把你的双脚扶搭在椅臂上,提着鞋袜放在门廊上去,便冲出门溜去稻田小路上坐着。我很愤怒,朝黑黑的虚空丢石头,石头落在水塘上:「得拢!「月亮都破了。只有这一刻,我才体会出你对我的原始情感:畏惧的、征服性的、以及命定的悲感。

    然而,我们又互相在等待、发现、寻找对方的身影。

    夏天的河水像初生育后的母乳,非常丰沛。河的声音喧哗,河岸的野姜花大把大把地香开来,影响了野蕨的繁殖欲望,蕨的嫩英很茂盛,一茎一茎绿贼贼地,采不完的。不上学的午后,我偷偷地用铁钉在铝盆沿打一个小孔,系上塑胶绳,另一头绑在自己的腰上,拿着谷筛,溜去河里摸蛤蜊。「扑通!」下水,水的压力很舒服,我不禁「啊啊啊「的呼气。河砂在脚趾缝搔痒、流动,用脚趾一掘,就踩到蛤蜊,摸起来丢在铝盆,「咚!咚!咚!」蛤蜊们在盆里水中伸舌头吐砂,十分顽皮,我一粒一粒地按它们的头,叫它们安静些。有时,筛到玻璃珠、螺丝钉、纽扣,视为珍宝,尤其纽扣。我可以辨认是哪一家婶子洗脱的扣子,当然不还她,拿来缝布娃娃的眼睛。啊!我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同伴,但拥有一条奔河,及所有的蛤蜊、野蕨、流砂。这时候,远方竹林处传来你的摩托车声,绝对是你的,那韵律我已熟悉。我想,我必须躲起来,不能让你发现我在玩水。但这一段河一览无遗,姜叶也不够密,我只得游到路洞中去藏,等待你的车轮碾过。我有种紧张的兴奋,想吓你,当你的车甫过时,大声喊你:「阿爸啊!」然后躲起来,让你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偷看你害怕的样子:你也许会沿着河搜索,以为我溺死了,刚刚是回魂来叫你,你也许会哭,啊!我想看你为我哭的样子……来了,车声很近了,准备叫,「轰轰轰……」车轮碾过洞的路表,河波震得我麻麻的,我猛然从水中窜出,要叫,刹那间心生怀疑,车行已远……那两个字含在嘴里像含着两粒大鱼丸,喘不过气,我长长地叹一口气,把那两字吐到河水流走。叫你「阿爸」好像很不妥贴,不能直指人心,我又该称呼你什么?才是天经地义的呢?一身子的水在牵牵挂挂,滴到水里像水的婴啼,我带着水潜回河中,不想回家帮你提鱼提肉,连对「父亲」的感觉也模糊了。夏河如母者的乳泉,我在载浮载沉。然而,为何是你先播种我,而非我来哺育你?或者,为何不能是互不相识的两个行人,忽然一日错肩过,觉得面熟而已?我总觉得你藏着一匹无法裁衣的情织锦,让我找得好苦!

    迟归的夜,你的车声是天籁中唯一的单音。我一向与阿嬷同床,知道她不等到你归来则不能睡,有时听到她在半睡之中自叹自艾的鼻息,也开始心寒,怕你出事。你的车声响在无数的蛙鸣虫唧之中,我才松了心,与世无争。你推开未闩的木门进入大厅,跨过门槛转到阿嬷的房里请安,你们的话中话我都听进耳里,你以告解的态度说男人嗜酒有时是人在江湖不得不,有时是为了心情郁促。阿嬷不免责备你,家里酿的酒也香,你要喝几坛就喝。也免得妻小白白担了一段心肠。这时,阿姆烧好了洗澡水,也热了饭汤,并请你亲自去操刀做生鱼片。一切就绪,你来请阿嬷起身去喝一点姜丝鱼汤。掀起蚊帐,你问:

    「老大呢?」

    「早就困去啰。」

    你探进来半个身子,拨我的肩头叫:

    「老大的-老大的-,起来吃としみ!」

    我假装熟睡,一动也不动。(心想:「再叫呀!」)

    「老大的-」

    「困去了,叫伊做啥?」

    「伊爱吃としみ。」

    做父亲的摇着熟睡中女儿的肩头,手劲既有力又温和,仿佛带着一丁点怕犯错的小心。我想我就顺遂你的意思醒过来吧!于是,我当着那些蛙们、虫群、竹丛、星子、月牙……的面,在心里很仁慈的对着父亲你说:「起来吧!」

    「做啥?阿爸。」我装着一脸惺忪问你。

    「吃としみ。」说完,你很威严地走出房门,好像仁至义尽一般。

    但是,父亲,你寻觅过我,实不相瞒。

    手温

    那是我今生所握过,最冰冷的手。

    * * *

    「青青校树,萋萋芳草」的骊歌唱过之后,也就是长辫子与吊带裙该换掉的时候。那一日,正是夏秋之间田里割稻的日子,每个人都一头斗笠,一手镰刀下田去了。田土干裂如龟壳,踩在脚底自然升起一股土亲的感情。稻穗低垂,每一颗谷粒都坚实饱满,闪白闪白的稻芒如弓弦上的箭,随时要射入村妇的薄衫内,搔得一坨红痒。空气里,尽是成熟的香,太阳在裸奔。

    父亲,你刈稻的身躯起伏着,如一头奔跑中的豹。你的镰刀声擦过你的耳际,你的阔步踩响了我左侧的裂土,你全速前进,企图超越我,然后会在平行的时候停下来,说:「换!」然后我就必须成为你左侧的败将,目送你豹一般向前刈去,一路势如破竹。但是,父亲,我决心赢你。我把一望无际的稻浪想像成战地草原,要与你一决雌雄。我使尽全力速进,刈声脆响,挺立的稻杆应声而倒,不留遗言。我听见你追赶的镰声,逼在我的足踝旁、眉睫间、汗路中、心鼓上,我喘息着,焦渴着,使刀的劲有点软了,我听见你以一刈双棵的掌势逼来,刈声如狼的长嗥,速度加快,我不由得愤怒起来,撑开指掌,也以同样的方式险进,以拼命的心情。父亲,去胜过自己的生父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能了解吗?

    当我抵达田梗边界,挺腰,一背的湿衫,汗水淋漓。我握紧镰刀走去,父亲,我终于胜过你,但是不敢回头看你。

    日落了,一畦田的谷子都已打落,马达声停止,阿嬷站在竹林丛边喊每个人回家吃晚饭。田里只剩下父亲你和我,你正忙着出谷,我随手束起几株稻草,铺好,坐下歇脚,抠抠掌肉上的茧,当我摘下斗笠扇风时,你似乎很惊讶,停下来:

    「老大,你什么时候去剪掉长毛发?」

    「真久啰。「我摸摸那汗湿透的短发,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被你窥视了什么。

    「做啥剪掉?」

    「读中学啊!你不知道?」

    「哦。」

    你沉默地出好谷子,挑起一箩筐的谷子走上田埂回家,不招呼,沉重的背影隐入竹林里。

    我躺下,藏在青秆稻草里的蛤蟆纷纷跳出来,远处的田有人在烧干稻草,一群虎狼也似的野火奔窜着,奔窜着,把天空都染红了半边。我这边的天,月亮出来了,然而是白夜。

    父亲,我了解你的感受,昔日你褓抱中那个好哭的红婴,今日已摇身一变。这怎能怪我呢?我们之间总要有一个衰老,一个成长的啊!

    但是,一变必有一劫。田里的对话之后,我们便很少再见面了。据说你在南方澳,渔船回来了,渔获量就是你的心事;据说你在新竹,我在菜园里摘四季豆的时候,问:

    「阿嬷,阿爸去哪?」

    「新竹的款!」

    「做什么?」

    「小卷,讲是卖小卷。」

    「你有记不对没?你上次讲在基隆。」

    「不是基隆就是新竹,你阿爸的事我哪会知?」

    基隆的雨季大概比宜兰长吧!雨港的檐下,大概充斥着海鱼的血腥、批驳鱼商的铜板味,及出海人那一身洗也洗掉的盐馊臭。交易之后,穿着雨衣雨鞋的鱼贩们,抱起一筐筐的鲜鱼走回他们自己的市场,开始在尖刀、鱼俎、冰块、山芋叶、湿咸草,及秤锤之间争论每一寸鱼的肉价,父亲,你是他们中的一员,你激动的时候就猛往地上吐槟榔汁,并操伊老母……雨天,我就这样想像。想到心情坏透了,就戴上斗笠,也不披蓑衣,从后院鸡舍的地方爬上屋顶,小心不踩破红瓦片,坐在最高的屋墩上,极目眺望,望穿汪洋一般的水田、望尽灰青色的山影,雨中的白鹭鸶低飞,飞成上下两排错乱的消息,我非常失望,嗫嚅着:「阿爸!」「阿爸!」天地都不敢回答。

    再见到你,是一个寤寐的夜,我都已经睡着了,正在梦中。突然,一记巨响重物跌落的声音,改编了梦中的情节,我惊醒过来,灯泡的光刺着我的睡眼,我还是看到你了,父亲。你全身爬进床上衣柜的底部,双拳捶打着木板床,两脚用力的蹭着木板墙壁,壁的那一面是摆设神龛的位置,供桌、烛台、香炉,及牌位都摇摇作响,阿嬷束手无策,不知该救神还是救人?你又挣扎着要出来,庞大的身躯卡在柜底,你大声的呼啸着、咆哮着、痛骂一些人名……我快速地爬下床,我知道紧接着你会大吐,把酒腥、肉馊、菜酸臭,连同你的坛底心事一起吐在木板床上,流入草席里。

    父亲,我夺门而去,夜雾吮吸着我的光臂及裸足,我习惯在夜中行走,月在水田里追随我,我抓起一把沙石,一一扔入水田,把月砸破,不想让任何存在窥见我心底的悲伤。整个村子都入睡了,沉浸在他们箪食瓢饮的梦中。只有田里水的闹声,冲破土堤,夜奔到另一畦田,只有草丛间不倦的萤火虫,忙于巡逻打更。父亲,夜色是这么静谧,我的心却似崩溃的田土,泪如流萤。第一次,我在心底

    下定决心:

    「要这样的阿爸做什么?要这样的阿爸做什么?」

    父亲,我竟动念绝弃你。

    * * *

    七月是鬼月,村子里的人开始小心起来,言谈间、步履间,都端庄持重,生怕失言惹恼了田野中的孤魂,更怕行止之际骚扰到野鬼们的安静枣在七月,他们是自由的、不缚不绑不必桎梏,人要礼让他们三分。小孩子都被叮咛着:江底水边不可去哦,有水鬼会拖人的脚,天若是黑,竹林脚千万不要去哦,小鬼们在抽竹心吃,听见没有?第二天早晨去竹丛下看,果然落了一地的竹萚,及吸断的竹心渣。鬼来了,鬼来了。

    七月十四,早晨,我在河边洗衣,清早的水色里白云翠叶未溶,水的曲线妙曼地独舞着,光在嬉闹,如耀眼的宝珠浮于水面,我在洗衣石上搓揉你的长裤,阿爸,一扭,就是一摊的鱼腥水滴入河里,鱼的鳞片一遇水便软化,纷纷飘零于水的线条里。阿爸,你的车声响起,近了,与我擦肩而过,我蹲踞着,也不回头看你了,反正,你是不会停下来与我说话的。我把长裤用力一抛,「趴「入河,用指头钩住皮带环,两只裤管直直地在水里漂浮,水势是一往无悔的,阿爸,我有一两秒的时间迟疑着,若我轻轻一放指,长裤就流走了。但我害怕,感觉到一种逝水如斯的颤栗,仿佛生与死就在弹指之间。我快速地把长裤收回来,扭干每一滴水,把它紧紧地塞进水桶里。好险!捡回来了,阿爸!

    但是阿爸,你的确是一去不返了。

    那日,夜深极了,阿爸你还未回来,厅堂壁上的老钟响了十一下,我尚未合眼。远处传来一声声狗的长嗥,阴森森的月暝夜,我想像总有一些声音来通风报信吧!当我浑浑噩噩地从寤寐之中醒来时,有人用拳头在敲木门:「动」、「动」、「动」……

    一个员警,数个远村带路的男人,说是撞车了,你横躺在路边,命在旦夕,阿爸。

    阿嬷与阿姆随后去,我踅至沙发上呆住,老钟「滴答」,「滴答」,夜是绝望的黑,虫声仍旧唧唧,如苍天与地母的鼻鼾。我环膝而坐,头重如石磨,所有的想像都是无意义的暴动。人生到此,只有痴痴呆呆地等待、等待,老钟「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时间的咒语。

    隐隐约约有哭声,从远远的路头传来,女人们的。你被抬进家门,半个血肉模糊的人,还没有死,用鼻息呻吟着、呻吟着。我们从未如此尴尬的面对面,以至于我不敢相认,只有你身上穿着的白衬衫我认得,那是我昨天才洗过晾过叠过的。阿姆为你褪下破了的血杉,为你拭血,那血汩汩地流。所有的人都面容忧戚,但我已听不见任何哭声,耳壳内只回荡着老钟的摆声及你忽长忽短的呻吟枣天就要亮了,像不像一个不愿回家的稚童摇着他的拨浪鼓在哭?我端着一脸盆的污血水到后院井边去,才呼吸到将破的夜的香,但是这香也醒不了谁了。上方的井水一线如泻,注乱下方池里的碎月,我端起脸盆,一泼,血水酹着这将芜的家园,「天啊!」我说,脸盆坠落,咕咚咚几滚,覆地,是上天赐下来的一个筊杯吗?我跪在石板上搓洗染血的毛巾,血腥一波一波刺着我的鼻,这浓浊、强烈、新鲜的男人的血,自己阿爸的。搓着搓着,手软了,坐在湿漉漉的青石上,面对着井壁痛哭,壁上的青苔、土屑、蜗牛唾糊了一脸,若有一命抵一命的交易,我此刻便换去,阿爸。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再度将你送去镇上就医,所有的人走后,你呻吟一夜的屋子空了,也虚了,只剩下地上的斑斑碧血。那日是七月十五日,普渡。

    我在井边淘洗着米,把你的口粮也算进去的。昨夜的血水沉淀在池底,水色绛黑,我把脏的水都放掉,池壁也刷洗过,好像刷掉一场噩梦,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把上井的清水释放出来,我要淘米,待会儿家人都要吃我煮的饭,做田的人活着就应该继续活着,阿爸。

    河那边的小路上,一个老人的身影转过来,步子迟缓而佝偻,那是七十岁的大伯公,昨晚,他一起跟去医院的。我放下米锅,越过竹篱笆穿过鸭塘边的破鱼网奔于险狭的田埂上,田草如刀,鞭得我颠仆流离,水田漠漠无垠,也不来扶,跳上小路的那一刻,我很粗暴地问:

    「阿爸怎么样了?」

    「啊……啊……啊」他有严重的口吃,说不出话。

    「怎么样?」

    「啊……啊……啊,伊……伊……」

    就在我愤怒地想扑向他时,他说:

    「死了……死了……」

    他蹒跚地走去,摇摇头,一路嗫嚅着:「没……没救了……」我低头,只看见水田中的天,田草高长茂密,在晨风中摇曳,摇不乱水中天的晴朗明晰,我却在野地里哀痛,天!

    那是唯一的一次,我主动地从伏跪的祭仪中站起来,走近你,俯身贪恋你,拉起你垂下的左掌,将它含在我温热的两掌之中摩挲着,抚摸着你掌肉上的厚茧、跟你互勾指头,这是我们父女之间最亲热的一次,不许对外人说(那晚你醉酒,我说不要你了,并不是真的),拍拍你的手背,放好放直,又回去伏跪,当我两掌贴地的时候,惊觉到地腹的热。

    后寻

    死,就像一次远游,父亲,我在找你。

    从学校晚读回来时,往往是星月交辉了。骑车在碎石子路上,经过你偶去闲坐的那户竹围,不免停车,将车子依在竹林下,弯进去,灯火守护着厅厅房房,正是人家晚膳的时刻。晒谷场上的狗向我吠着,我在他们的门外伫立,来做什么呢?其实自己也不清楚,就只是一种心愿罢了,来看看父亲你是否在他们家闲坐而已。那家妇人开了门,原本要延请我入室,似乎她也记得我正在服丧,头发上别住的粗麻重孝,令她迟疑而不安,她双手合起矮木门,只现出半身问我: 「啥么事?」我尴尬而不敢有愠,说:「真久没看到你,我阿爸过身,多谢你帮忙。」我转身要走了,她叫住我,说:「是没弃嫌才跟你讲,去别人家,戴的孝要取下来,坏吉利。」父亲,东逝水了,东逝水了,我是岸土上奔跑追索的盲目女儿,众生人间是不会收留你的了。

    天伦既不可求,就用人伦弥补,逆水行舟何妨。父亲,你死去已逾八年。

    「你真像我的阿爸!」我对那人说。有时,故意偏着头眯着眼觑他。

    「看什么?」他问。

    「如果你是我爸爸,你也认不得我了。」

    「你死的时候三十九岁,我十三岁,现在我二十一岁了,你还是三十九岁。」

    「反正碰不到面。」

    痴傻的人才会在情愫里掺太多血脉连心的渴望,父亲,逆水行舟终会覆船,人去后,我还在水中自溺,迟迟不肯上岸,岸上的烟火炎凉是不会褓抱我的了,我注定自己终需浴火劫而残喘、罹情障而不愈、独行于荆棘之路而印血,父亲,谁叫我对着天地洒泪,自断与你的三千丈脐带?我执迷不悟地走上偏峰断崖,无非是求一次粉身碎骨的救赎。

    捡骨

    第十一年,按着家乡的旧俗,是该为你捡遗骨了。

    「寅时,自东方起手,吉」,看好时辰,我先用鲜花水果祭拜,分别唤醒东方的「皇天」,西方的「后土」,及沉睡着的你,阿爸。

    墓地的初晨,看惯了生生死死的行伍,也就由著相思林兀自款摇,落相思的雨点;由著风低低地吼,翻阅那地上的冥纸、草履、布幡。雀在云天,巡逻或者监视。这些永恒梦国的侍卫们,时时清查着,谁是新居者,谁是寂寞身后的人?马缨丹是广阔的梦土上,最热情的安慰,每一朵花都是胭脂带笑的。野蔓藤就是情牵了,挽着「故闺女徐玉兰之墓」及「龙溪显祖考妣苏公妈一派之佳城」这二老一少,不辞风雨日暮。紫牵牛似托钵的僧,一路掌着琉璃紫碗化缘,一路诵「大悲咒」,冀望把梦化成来世的福田。

    「武罕显考圭漳简公之墓」,你的四周长着带刺的含羞草,一朵朵粉红花是你十一年来字不成句的遗言,阿爸。三炷清香的虚烟袅袅而升,翳入你灵魂的鼻息之中,多像小时候,我推开房门,摇摇你的脚丫,说:「喂,起来啰,阿爸!」你果真从睡中起身,看我一眼。

    「时辰到了。」挖墓的工人说。

    按礼俗,掘墓必须由子嗣破土。我接过丁字镐,走到东土处,使力一掘,禁锢了十一年的天日又要出现了,父亲,我不免痴想起死回生,希望只是一场长梦而已。

    三个工人合力扒开沙石,棺的富贵花色已隐隐若现。我的心阵痛着,不知道十余年的风暴雨虐,蝼蚁啃嚼,你的身躯骨肉可安然化去,不痛不痒?所谓捡骨,其实是重叙生者与死者之间那一桩肝肠寸断的心事,在阳光之下重逢,彼此安慰、低诉、梦回、见最后一面、共用一顿牲礼酒食,如在。我害怕看,怕你无面无目地来赴会,你死的时候伤痕累累。

    拔起棺钉,上棺嘎然翻开,我睁开眼,借着清晨的天光,俯身看你:一个西装笔挺、玄帽端正、革履完好、身姿壮硕的三十九岁男子寂静地躺着,如睡。我们又见面了,父亲。

    啊!天,他原谅我了,他原谅我了,他知道我那夜对苍天的哭诉,是孺子深深爱恋人父的无心。

    父亲,喜悦令我感到心痛,我真想流泪,宽恕多年来对自己的自戕与恣虐,因为你用更温柔敦厚的身势褓抱了我,视我如稚子,如果说,你不愿腐朽是为了等待这一天来与人世真正告别、为至亲解去十一年前那场噩梦所留下的绳索,那么,有谁比我更应该迎上前来,与你心心相印、与你舐犊共宴?父亲,我伏跪着,你躺着,这一生一死的重逢,虽不能执手,却也相看泪眼了,在咸泪流过处,竟有点顽石初悟的天坼地裂之感,我们都应该知足了。此后,你自应看穿人身原是骷髅,剔肉还天剔骨还地,恢复自己成为一介逍遥赤子。我也应该举足,从天伦的窗格破出,落地去为人世的母者,将未燃的柴薪都化成炊烟,去供养如许苍生。啊!我们做了十三年的父女,至今已缘尽情灭,却又在断灭处,拈花一笑,父亲,我深深地赏看你,心却疼惜起来,你躺卧的这模样,如稚子的酣眠、如人夫的腼腆、如人父的庄严。或许女子赏看至亲的男子都含有这三种情愫罢!父亲,涛涛不尽的尘世且不管了,我们的三世已过。

    「合上吧!不能捡。」工人们说。

    我按着葬礼,牵裳跪着,工人铲起沙石置于我的裙内,当他们合上棺,我用力一拨,沙石坠于棺木上,算是我第二次亲手葬你,父亲。远游去吧!你二十四岁的女儿送行送到此。

    所有的人都走后,墓地又安静起来,突然,想陪你抽一支烟,就插在燃过的香炷上。烟升如春蚕吐死,虽散却不断,像极人世的念念相续。墓碑上刻着你的姓名。我用指头慢慢描了一遍,沙屑粘在指肉上,你的五官七窍我都认领清楚,如果还能乘愿再来,当要身体发肤相受。

    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父亲,你是我遗世而独立的恋人。

    后记:死真的只是天地间的一次远游吗?紧闭的眼,冰凉的手,耷拉成「八「字的眉头。那是怎样孤单而荒凉的远游?漆黑的夜,无尽的路,一个人飘飘荡荡地走。就这样告别了吧,连行囊也来不及整理,至亲的人,也吝啬得不打一声招呼。就这样远去了吧,连回程的时间也不肯讲,此行的方向,也拒绝透露。无论如何,请你满饮我在月光下为你斟的这杯新醅的酒。此去是春、是夏、是秋、是冬,是风、是雪、是雨、是雾,是东、是南、是西、是北,是昼、是夜、是晨、是暮,全仗它为你暖身、驱寒、认路、分担人世间久积的辛酸。

    你只需在路上踩出一些印迹,好让我来寻你时,不会走岔。

      关于屈原的最后一天  

      读〈渔父〉有感(图3)

      渔父从屋中出来,用手做遮檐,挡住了强烈的阳光,四下张望了一遍。

      这是多年来难得一见的酷热的夏天。太阳整日照着,除了靠近河滩附近还有一点绿,山上的树木丛草全都枯死了。

      静静的汨罗江,流着金黄灿亮的日光。

      静静的,好像所有的生命都已经死灭了。

      渔父侧耳听了一下,混沌中好像有一种持续的高音,但是分辨不出是什么。

      他看了一会儿靠在岸边的竹筏,铺晒在河滩石头地上的渔网,一支竹篙,端端插在浅水处。

      他在屋角阴影里坐下,打开了葫芦,喝了一回酒,坐着,便睡着了。

      他的年岁不十分看得出来。头发胡须全白了,毛蓬蓬一片,使他的脸看起来特别小,小小的五官,缩皱成一堆。在毛蓬蓬的白色须发中,闪烁着转动的眼睛,嗫嚅的嘴唇,一个似有似无的鼻子,苍黄的脸色,脸色上散布褐黑的拇指般大小的斑点。

      他在酣睡中,脸上有一种似笑的表情,间歇的鼾声吹动着细白如云絮的嘴须。嘴须上沾湿着流下的口涎。

      他像一个婴孩,在天地合成的母胎里蛹眠着。

      「或者说,像一个永远在蛹眠状态,不愿意孵化的婴孩呢!」屈原这样想。

      楚顷襄王十五年五月五日。

      屈原恰巧走到了湘阴县 汨罗江边渔父的住处。

      房子是河边的泥土混合了石块搭成的。泥土中掺杂了芦草,用板夹筑成土砖,垒筑成墙。

      墙上开了窗,用木板做成窗牖。屋顶只有一根杉木的大梁,横向搭了条木的椽子,上面覆盖禾草。

      房子和渔父有一点近似,都是土黄灰白混混沌沌一堆,分不清楚头脸。

      屈原走来,猛一看,还以为那渔父也是用泥土混合着河边石头堆成的一物。

      直到他听到了鼾声——

      那鼾声是间歇的,好像来自一个虚空的深谷,悠长的吐气,像宇宙初始的风云,忽忽地,平缓而安静,一点也不着急。

      山野林间无所不在的蝉则是高亢而激烈的,持续着不断的高音。

      渔父从懵懂中昏昏醒来,他觉得那持续不断的高音吵噪极了,有一点生气,不知道这些虫子为什么要那样一点不肯放弃地叫啊叫的。

      睡了一觉,下午的日光还是一样白。他一身汗,湿津津的,恍惚梦中看到一个人。

      一个瘦长的男人吧,奇怪得很,削削瘦瘦像一根枯掉的树,脸上露着石块一样的骨骼。眉毛是往上挑的,像一把剑,鬓角的发直往上梳,高高在脑顶绾了一个髻,最有趣的是他一头插满了各种的野花。

      杜若香极了,被夏天的暑热蒸发,四野都是香味。这男子,怎么会在头上簪了一排的杜若呢?

      渔父仔细嗅了一下,还不只杜若呢!这瘦削的男子,除了头发上插满了各种香花,连衣襟、衣裾都佩着花,有蘼芜,有芷草,有鲜血一样的杜鹃,有桃花,柳枝。渔父在这汨罗江边长大,各种花的气味都熟,桂花很淡,辛夷花是悠长的一种香气,好像秋天的江水……

      「你一身都是花,做什么啊?」

      渔父好像问了一句,糊里糊涂又睡着了。

      空中还是高亢蝉声混合着模糊鼾声的间歇。

      「在天地混沌的母胎中,他好像一个婴孩。」

      屈原一早在江边摘了许多花,在水波中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容颜,这样瘦削枯槁,形容憔悴,一张脸被水波荡漾破碎,在长河中流逝;一张满插着鲜花的男子的脸。

      高余冠之岌岌兮,

      长余佩之陆离,

      制芰荷以为衣兮,

      集芙蓉以为裳。

      屈原歌唱了起来,手舞足蹈,许多花朵从发上、身上掉落下来。近江岸边的花被风吹入江中,在水面漂浮,鱼儿以为是饵,便「泼剌」前来捕食,平静的水面荡起一阵波浪。

      渔父听过军士们的歌声,是秦将白起进攻楚国京城郢都时的歌,军士们手操刀戟戈矛,一列一列,雄壮威武,张大了口,歌声十分嘹亮。

      郢都后来被秦兵破了,老百姓扶老携幼往南逃亡。渔父坐在山头上,看强盗们出没,劫夺老百姓的衣物。老百姓也彼此争吵,男人殴打女人,女人殴打孩子。因为长久的饥饿,他们把年幼的婴儿交换了来烹食。插了一根竹竿,架起捡来的柴火,把洗净的婴儿烤了吃掉,像烤一只乳猪一样。

      渔父打开酒葫芦,呷了一口,他在想那火上流着油脂、皮肉焦黄的一个小小身躯,究竟是乳猪呢,还是婴孩?

      举世皆醉,我独醒;

      举世皆浊,我独清。

      屈原又唱了一遍。

      白花花的阳光,使一切影像看来都有一点浮泛,仿佛是梦中的事物,历历可数,可是伸手去捉,又都捉不住。

      他头上身上的花飞在空中,花瓣并不向下坠落,而是四散向天上飞扬而去。

      「乳猪烤好了吗?」烹食婴儿的人们围在火光的四周,露出贪馋迫不及待的表情。

      「郢都破了呢!一根骨头接一根骨头,足足排了有好几里长,当兵的都被活活坑杀了,一个坑一个,像萝卜一样,埋到颈部,喏,这里……」这人用手在颈部比画了一下,又说:

      「埋到这里,呼吸也不能呼吸,所有的气都憋在头部,下不去。头被气鼓起来,变成一个紫胀的大球。喏,像一个大茄子。还要更紫,紫黑紫黑的。眼睛也凸出来了,然后大概五、六个时辰,眼球就『啵』一声暴了出来。这人就完了。憋着的气,『咻——』长长地从口中吐出。」

      渔父笑了一笑,他坐在山坡上,太阳极好,他看见吃完婴孩的百姓,满意地抹一抹嘴角的油渍,舔一舔手指,把火灰踏灭,便又上路逃亡去了。

      紧接着几天,是楚国阵亡的兵士们列队从山坡下过。他们还走去江边,在浅滩里洗他们的脖子。因为头已经被砍掉了,那脖子洗着洗着,便流出内脏的血来,流成长长殷红的一条,在江水里像一条美丽的红色的丝绸。

      出不入兮,往不返,

      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那花在空中散开,像战场上的血点,装饰着华丽的天地。屈原也追上去,跟那没有头的年轻男子说了一会儿话。他们对答着有关人死亡以后,好像出了家门回不来的感觉。一个没有头颅的年轻男子,便茫然地在平原大地上彷徨徘徊。走来走去,到处都是路,可是怎么走也走不回家啊!

      据说,屈原是这一天死的。跳完了舞,唱完了歌,披头散发,一身凋败野花的三闾大夫,趴在江岸上,哭了又哭。哭得汨罗江都涨了潮,水漫向两边,连山坡的坡脚都被淹住了。

      渔父一觉醒来,吓了一跳,他的酒葫芦漂在水面上,摇啊摇的,像一只船。

      屈原的身体随水波流去,可是水势并没有停止,继续向两岸坡地淹漫。

      渔父拾起葫芦,涉水走向竹筏。拔起了竹篙,一篙到底,竹筏便飞一样像江心划去。两岸青山,许多无头的男子向他笑。那刚刚被吃的婴孩,做出猪的姿势,在山坡上跑来跑去。

      屈原的身体,被香花浮载着,像一个很会游泳的人的身体,一直在江浪的顶端浮沉。

      屈原听到的最后一首歌是渔父沙哑的声音:

      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我足。

        姐的欢喜 » 读〈渔父〉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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