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颠覆显然来得更早。但人们写自传总喜欢停留在庸俗的逸闻趣事上,因为这样才能让人有兴趣停下来。有人说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赋予了如此贬值的话语以某种价值和某种存在的模式。目前,我所关心的问题,事实上也是在这十年中我一直关心着的是:在像我们这样的文化中,这样的社会中,话语、写作、言说的存在究竟有何意义?我觉得我们从来就没有赋予这样的事实以如此的重要性,即再怎么说,言说总是存在着的。言说并不仅仅是一种透明的胶片,透过它,我们就能看见事物,它也并不仅仅是照出人们所思所想的镜子。言说有其自己的质地,自己的稠度,自己的密度,自己的功用。言说的法则就像经济法则那样存在着。言说,就像纪念碑似的存在着,就像一门技术那样存在着,就像社会关系体制那样存在着……
这种专属于言说的密度,就是我所要诘问的。当然,与我孩提时期将话语彻底贬值的做法相比,这已经是彻头彻尾的转变了。我觉得(我认为这只不过是所有那些自认发现了某些东西的人的幻觉而已)我的同时代人都是我孩提时期的那种海市蜃楼的受害者。他们就像我以前所相信的那样,就像我家人所相信的那样,也很轻易地认为言说、语言,归根到底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我很清楚地知道,语言学家们已经发现语言之所以很重要,是因为它遵从法则,但他们特别坚持的是语言的结构,也就是说是潜在的言说的结构。但这正是我要诘问的,我要问的是现实当中的言说显现的模式和功用,我要问的是言之有效的那些事物。这涉及到对言之凿凿的事物进行分析。而这都与我小时候想的完全相反。
尽管如此,不管我有什么样的转变,直到我开始写作之前,肯定都会在我的孩提时期存有一定数量的演变的线索,这样就能重新回溯过去。比如说,让我极为震撼的是,我的读者都会自动认为,在我的写作中,有某种挑衅性。就我个人而言,我绝对没有这样的体验。我认为自己现实当中从来没攻击过某人。对我来说,写作是一种极其温柔、静谧的活动。我写作的时候,有种如丝绒般光滑的印象。对我而言,丝滑写作的观念犹如一个熟稔的主题,自有其情感与感知上的极限,在我写作的时候,它不停地萦绕着我的写作计划,引导着我的写作,让我每时每刻都能选择自己想要使用的那些表达方式。就我的写作来说,丝滑是一种标准的印象。因此,当我发现人们觉得我的写作干巴巴、咄咄逼人时,我很是吃惊。细细想来,我觉得他们也有道理。我以为在我的笔端有一种古老的手术刀的传承性。不管怎样:我在白纸上描画出这些挑衅性的符号,就像我父亲做手术时,在他人的身体上划手术刀一样?我只是把手术刀转换成了钢笔。我将治疗的有效性转化成了自由言说的无效性;我用纸上的涂鸦取代了身上的瘢痕;我用写作中可擦的、涂抹得干干净净的符号取代了瘢痕的不可擦性。也许,我应该走得更远。对我来说,纸张或许就是他人的身体。
肯定的是,我近三十岁时所体验到的,就是开始感受到写作的乐趣,这种乐趣总是在和他人的死亡,亦即普遍的死亡,打些交道。写作与死亡之间的这层关系,我不太敢妄言,因为我知道像布朗肖(Blanchot)这样的人曾对更本质、更普遍、更深刻、更具决定性的事物的主题说过很多,远比我现在所能说的好得多。我在这里只是说说那些印象,它们就像是壁毯的背面,目前,我试图循着它们走下去,我觉得壁毯的另一面也很有逻辑,而且勾画得也很漂亮,不管怎么说,不比我展示给他人看的地方勾画得更差。
对您,我想稍稍在壁毯的这个背面停留一下。我会说,对我而言,写作与死亡相连,也许本质上是和他人的死亡相连,但这并不表示写作就像是谋杀他人,伤害他人,去反对他们的存在,这种终极性的谋杀行为会将他人清场,在我面前敞开一个至高无上的自由空间。完全不是这样。对我来说,写作,就是关涉他人的死亡,但从本质上来看,是在关涉已经死亡的他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讲的是他人的尸体。我应该承认这一点,我是在稍稍假设他们的死亡。谈论他们的时候,我处在了正在验尸的解剖学家的位置上。我用写作来游遍他人的身体,我将它们切割开,我撩起他们的表皮和皮肤,我试图去发现里面的器官,让这些器官敞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最终让疾患的病灶、恶的病灶显露出来,而这病灶就是他们的生命、他们的思想的特点,它具有消极性,最终构成了他们自身。事物和人的有毒的心脏,就是我一直试图曝之于光亮之中的东西。而我也总算明白了人们为什么会认为我的写作是在挑衅。他们觉得其中有某种判他们死刑的东西。事实上,我远比这天真得多。我并未判定他们死刑。我只是假定他们已经死了。这就是为什么当我听到他们在大喊大叫的时候,感到如此吃惊的原因。我像解剖学家示范解剖时,被解剖人在他的手术刀下猛然醒过来那样吃惊。眼睛猛然睁开了,嘴巴开始喊叫了,身体开始扭曲,于是解剖学家惊呆了:“瞧,他还没死!”我认为,这就是那些人在读过我的著作后批评我或朝我大喊大叫的原因。我向来都很难去回应他们,除非找托词,可他们也许又会以为这其中含着一丝嘲讽,但其实这真的是我表达吃惊的方式:“瞧,他们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