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初春,《西南联大启示录》由于一些史实上的异议播出突然遇阻。寒风凛冽中,任先生出现在北大图书馆的石阶前,他一手拄杖,点路前行。他只有一只眼的视力,却不要我上前搀扶,一蹬一蹬地以杖引路,走进会议厅,来参加这个应对“播出遇阻”的校友理事扩大会。
沈克琦先生告诉我,任先生一般都不参加校友会开会。
疾风知劲草。会议上,任先生第一个发言。凛然而来,开口却和顺。他说:“《启示录》是很有意义的好片子,应该大力宣扬。”
任先生让我明白,如何用不张扬的语言,讲出那种“有骨头”的话来。
回到昆明,我给任先生打电话。他问:“咱们的《启示录》怎么样了?”他把这部作品称作“咱们的”,给了我勇气和温暖。
在诸多老校友们的大力争取下,《西南联大启示录》最终重获生机,进而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任先生给我他写的评论文章《〈西南联大启示录〉观后感》,却又告诉我:“不发表,是给你看的。”在文章中,他以历史“见证人”的身份表扬这部纪录片,说它真实,不张扬,是“集腋成裘”“积沙成塔”之作。任先生还说,我是“用西南联大的精神制作这片子”的,对我勉励有加。文中没有直接批评“不足”,而是提供大量史实补充了西南联大的“文科成就”,这一方面至今为人们所忽视,也是片子的不足之处。
任先生注重内在传承和知音交流,类于古风。他貌和神谦,内藏铁骨铮铮,将信念贯穿于学术与人生。
“中华民族发展至今,有两个追求是独特的:一是重‘统一’,一是重‘气节’。凡时局动荡、朝代变迁,英雄和诸子百家,都是力图统一天下的。只有‘统一’,才能发展。对中华民族而言,统一是正常的,不统一则不正常。在这些动荡中,‘气节’,是中国人重视的精神情操。”
在文化与“气节”的关系中,始终存在一种精神价值的取向。王国维曾说过:屈、陶、杜、苏四人,即使没有文学天才,凭他们的人品也足以立世而惊天动地。
我将自己的书送任先生,他说:“你的笔很野。”我一愣,他却说:“这很好,别人想野还野不了呢!”
任先生曾对我说:“你到北京,就到家里来。”但有些人拟托我请先生“吃饭”。他却摇头拒绝。
任先生深谙进退之道。到晚年,他精简人生,采取了“无为而无不为”的智者抉择,以高龄之身主持编撰巨型经典,保持自己宁静的环境。
有一次,我从昆明打电话过去,小保姆说,爷爷散步回来,正躺在沙发上休息。
我说,等会儿再打吧。任先生却已经从沙发上起身,接过电话,和我谈起他新注的《道德经》。一周后,他亲手题写的新书就寄到我手上。
任先生说,秦始皇“焚书坑儒”,可是有人将所焚之书的内容背下来,口口相传。这就是“诗书丧,犹有舌”。《尚书》,就是这么来的。他以史为据,点明了知识分子对一个民族所负有的责任,那就是创造和传播文化。
在我与任先生的接触中,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袭用古人的名言来说自己的观点。他总是说“大白话”,就像《菜根谭》,用最浅显的话。这是他已经形成的文化格式。这使我想到老子的“大音希声”。体味先生的深意,我以为:
一、是在学术上的身份清晰。他是现代人,是研究者,不是重复者。
二、是自信。他认为,以自己的语言完全可以表述今天的观点。
三、是区分。他认为,古今有别,古人的意思不可完全地套在现代的事物上。
四、是重“现在”。他认为,活生生的现实正在发展之中,现代人应当使自己处于一种不断探索与发现的状况下,而不是抱着守旧的陈调。
任先生的“内养”达到了举重若轻的境界。他不用那些张扬的语言,也从不给别人以紧张感,总是淡淡的,轻言细语,时夹以“哎”,表达一种会意。
中国古人以“气”论“道”。任先生正是一个“打通了气脉”的知识分子。这股“气”贯穿他的学术生涯,支撑他的多舛人生。他正是那位可以使我沉静下来、完成一点事情、抓住岁月的道与德之师。
与任先生的情谊,令我想起那句古话:“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高 远
任先生的儿子任重对我说:“你每次来,他都特别高兴。他喜欢跟你谈话。你们俩的思想是一样的。”与先生在一起,可纵情“高谈阔论”。
任先生终其一生研究“老子”。他的态度及语气却是“节节退后”,越到晚年,越觉得难解。每出一本新书,都会说自己原来的理解还要商榷。这种治学的精神,今世还有几人?
老子说,道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这个意思包含了世界的变化,顺势而成的规律,不拘一格的思考。老子的理念已经渗透到中国文化之中,诸如亏盈之道、祸福相随、事缓则圆、否极泰来等。在西方的哲学里,是找不到“应对”语汇的。
南沙沟玉兰开了,清茶相对,坐在客厅里,周围是“国图”的那些大书柜。
我信口说:“道”就是智慧。“诸子”都是思想。而思想是受“道”所统领的。所以,孔子求教于老子,“诸子百家”不与老子辩论。无论从个体生命,到世事沉浮,天下归属,无不与“道”有关。曹操、韩愈的文章大气磅礴,皆与“道家”相通。陶潜的诗受人喜爱,因他有“纵浪大化中”的理念。大乘佛教和禅,都有道家的影子。
任先生高屋建瓴,经世致用。他说:如果没有道家,中国政权更迭的历史会更加残酷。是道家的理念,给了社会、人民与文化休养生息的空间。
我对任先生说,我是离不开山水和自由的。
任先生笑云:这就是“道”啊!
冬天的昆明,我在翠湖畔,举着手机,让任先生在京城听见海鸥的鸣叫。
夏雨飘落,我在信中寄上缅桂和茉莉的小花。任先生告诉我:“花还没干,还有香味。”
任先生多次对我说:“我们有缘。”
我问任先生:“我可以算是你的弟子吗?”
任先生欣然道:“你是入室弟子。”
任先生的哲学与宗教,门下自有高足。我是“跨界”的,一名“晚弟子”。
冯先生猝逝,我惴惴地去电话吊唁。任先生平静地说:“年纪大了。”一句话,表明了他对生死的“平常心”。
后来闻知,任先生在休息两天后,依然每日编书不已。
最近,任远、任重以子女身份在媒体上披露了任先生的当年笔录:“毛主席接见任继愈谈话经过。”看到先生的遗笔,墨淡纸轻,而骨子里的清香却悠悠透出。
对于这段往事,有些人曾捕风捉影。而在任先生看来,这不过是“工作”。多少年来,他不愿意向同人及学生提及此事。
任先生在注明里写道:“毛主席鼓励个人的话觉得没有必要写在这里,未记录在其中。”这简单的一句话,省略掉了当年毛主席对他的好评。这是何等纯净的心灵境界。当时他43岁,一位中年的哲学教师。
任远与任重在文章中有一段话,令人掩卷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