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可以说,黄裳一点也不杂,杂、专、深,在他身上统一为一个写作的人,一个沉浸在他所热爱的文化和文字中的人。
撰稿/张新颖
黄裳先生今年米寿,陈子善老师张罗编一本庆贺的集子,来电话命我写篇短文。 黄裳文章,我只是一个读者而已,喜欢,却没有研究,哪里敢随便乱写?子善老师循循善诱,说去年6月,华师大开黄裳散文的研讨会,你不是发言了吗?根据发言整理一下吧。这就不仅是要我写短文,而且还要考验我的记忆力。
我在想,我为什么喜欢读黄裳文章?特别是有时候,他谈的一些东西,专门,我并不懂,可是为什么还要读呢?去年的那个会上,记得即兴谈了这么几点感受最深的方面:
一是,黄裳其实是一个有很深感情的人(这只是从文章读出来的,并没有实际的接触交往),但是他的文章却是不抒情的。我这样讲的时候,陆灏兄打断说,怎么不抒情,你看他早期的散文,不是非常抒情吗?陆灏兄提醒得对,我说得过于绝对了;尽管如此,总体来看,特别是从形成黄裳散文风格的大量篇章来看,大致可以说,是不怎么抒情的。深情而不抒情,从文章本身来说,就构成一种内部的张力。这种张力是很能够打动人的;如果从新文学以来的中国现代散文史来看,“新文艺腔”带来了一种特别的“抒情模式”,这种“新文艺腔”的“抒情模式”一度成为散文的主流,就是到了今天,也仍然可以见到它的影子。黄裳散文,没有这种“新文艺腔”,也没有那种“模式化”的“抒情”。他用笔常常很淡,譬如怀念巴金老人的《伤逝》,有一节文字是这样的:“1946年后,他定居上海卢湾区的淮海坊59号。这时我已成为他家的常客。因工作忙碌,我不常回家吃饭,经常在他家晚餐,几如家人。饭后聊天,往往至夜深。女主人萧珊好客,59号简直成了一处沙龙。文艺界的朋友络绎不断,在他家可以遇见五湖四海不同流派、不同地域的作家,作为小字辈,我认识了不少前辈作家。所谓‘小字辈’,是指萧珊西南联大的一群同学,如穆旦、汪曾祺、刘北汜等。巴金工作忙,总躲在三楼卧室里译作,只在饭时才由萧珊叫他下来。我们当面都称他为‘李先生’或‘巴先生’,背后则叫他‘老巴’。‘小字辈’们有时请萧珊出去看电影、坐DD'S,靳以就说我们是萧珊的卫星。我还曾约他们全家到嘉兴、苏州去玩过,巴金高兴地参加。1956年我重访重庆,在米亭子书摊上买得巴金祖父的木刻本诗集,回沪后送给他,他十分高兴。”
再是,黄裳是个杂家,但杂而不泛,在有些方面,毋宁说是专而深的。杂而深,似乎又是一对矛盾,但解决好了,就形成文章的另一种张力。对谈到的一些东西,他不仅用力用功甚深,同时也投入了很深的感情;但发而为文,却没有专家腔,明明经过了很深入的研究,却没有研究腔。这又是杂的好处了,杂不仅是涉及的方面多,更重要的是,它是对身份限制的克服,是自由和不拘束的意识。要是端着专家的架子,怎么可能没有专家腔呢?但你也可以说,黄裳一点也不杂,杂、专、深,在他身上统一为一个写作的人,一个沉浸在他所热爱的文化和文字中的人。
说到文字,最后我想说的,就是文字。黄裳文章,是一字一字写的,一句一句写的,一段一段写的。这听上去像废话,谁的文章不是一字一字、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写的?其实很多文章不是这样写的。一字一字写,一句一句写,一段一段写,要求相应的阅读,就是一字一字读,一句一句读,一段一段读。现在很多的文章你不必这样读,你看两句就知道这一段的意思了,甚至看两眼就知道全篇的意思了。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来说,对文字的感受和感情,对文字的理解和热爱,是最基本的,没有这个,很多东西都无从谈起。那次研讨会的名字叫“黄裳散文与中国文化”,“中国文化”的范围大得很,似乎什么都可以谈,但如果没有对于中国文字的基本感受,恐怕就是无根之谈。读黄裳文章,也许有助于我们恢复对文字的感受和感情、理解和热爱吧。
(责任编辑:李培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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