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句评论,其实是在告诉读者,作者选取的故事并非在猎奇;这些故事背后的因素,即“过分自信、狂热心理、深深的自备感以及时而执念于民族地位的想法——所有这些因素对日本现代史都产生过影响……”如此一来,布鲁玛的历史叙述就立刻变得复杂起来,因为对这些因素的认知和理解程度,正是对日本故事、对日本近现代历史的认知和理解。在这些地方,我们可以看出本书作者的一些“眼光和原则”。这些眼光和原则贯穿全书,在叙述昭和史上的一件大事时,尤其让人刮目。
1936年2月26日,日本“皇道派”(主张天皇独揽大权,与主张文官控制的“统制派”相对)青年将校以“清君侧”的名义发动兵变,试图杀害以首相冈田启介为首的多名政要,并占领皇宫。结果,财政大臣、教育总监等人遇害,而冈田侥幸生还,极具戏剧性。随后,裕仁天皇下令镇压,首谋者被处死,事件得以平息。不过,这场近代日本最大的叛乱事件,加速了日本法西斯主义化的进程:政府内的文官势力进一步被削弱,军部事实上掌控了日本的政治。这一年,日本与德国签订《反共产国际协定》,组成政治同盟。这些政治的大变局,自然是国民关注的焦点。不过,布鲁玛随即讲了另一个小故事:“一名叫阿部定的卑微艺妓在情欲大发之际勒死了自己的情郎。她被人发现在东京街头徘徊,包里装着情郎的阳具。”
这一故事的增添,使得历史叙述的画风突变,堪称神来之笔。在插入这一则故事前,布鲁玛评论说,“这桩奇闻将日本人的关注点从军政大事上转移开来”。诚然如此。在当时的舆论氛围中,各种国家级乃至世界级的大事,竟然比不上一桩“奇闻”、或者干脆就说“破事”更引人注目,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这种叙述风格是否是这位历史学家未言明的匠心所在,我们不得而知;不过,他倒是丰富了我们对历史与人类事务的理解。青年将校们以生命相许的爱国事业,不过就是历史风中的一缕青烟。
读者,或者说“我们”对故事的认知和理解,就是对日本自身的认知和理解。“我们”才是问题。
故事没有结局?
其实,“世上没有‘日本’,只有反射之反射”,这句话并不仅仅适用于日本。“黑船来航”时的美国,也不是我们当下认知当中无所不在的美国,而是一个正处于高速成长进程当中、且因废奴问题即将爆发内战的新兴国家,说不上有什么羽翼和牙齿。如果说当时日本人的行为“创造”了日本,他们同时“创造”了美国。这一点为此后的历史进程所证实:1941年12月7日针对美国的袭击,既创造了日本史上的一个新事实,又根本改变了美国对世界秩序以及世界战争的立场,并直接导致了1945年8月15日日本战败后国家的存在样式。
我们今日面对的美国,就是无数“反射之反射”后的美国。
起初,日本在应对19世纪中后期美国等西方势力时,进退有据,可谓有历史的眼光有原则。让人遗憾的是,日本精英的那种“眼光和原则”随后逐渐消失,最终投入到与世界为敌的战争当中。日本自身的行为塑造着世界秩序,从而反过来再次“创造”了日本。在1920年代,即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数年间,日本采取了与英美秩序进行协调与合作的外交政策。近卫文麿在当时的政治论辩中曾说,虽然“以英美为主的和平主义”带有欺骗性,但试图以日本为主的“东亚新秩序”取而代之,从国际上看更缺乏正统性。这是现实主义的看法。在1980年代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日美两国爆发经济摩擦后,出于各种考量,日本选择了协调(参见五百旗头真主编:《战后日本外交史:1945-2010》,世界知识出版社,2013年)。
在1960年代的日本,人们的观念因日美关系而出现了严重的分裂和冲突。不过,政府层面上追随美国的政策,却一以贯之。这并非仅仅源于两国安保条约的束缚。1964年出任首相的佐藤荣作的一段话,表明了日本的一种认知。佐藤说到:“每每日本与美国背道而驰,国家就会蒙难;每每两国通力合作,日本就会昌盛。因此,我的方针就是与美国充分合作,确保世界和平。”本书作者布鲁玛捕捉到了这一说法的某种奇特性,并认为他是在最敏感的问题上“打太极”。真是这样吗?
这种大线条的历史叙述,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叙述者的另外一种眼光与原则。
在本书的结尾,布鲁玛提到了最后一个故事:在2002年早春作者伏案写稿时,“日本人曾屡次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他们希望黑船再杀回来,打破封闭的政治体制”。不过,布鲁玛的期待却是:日本人解放自我,真正和黑船告别。这是作者的原则还是外交辞令?如果像麦克法兰说的一样,世上本来就没有“日本”呢?
在写下这一故事之前,他对于当时日本民族主义死灰复燃的原因,进行了评论:“一方面,日本的思想文化处于左右两派教条的夹缝之中,有些发育不良;另一方面,当权派执拗地将眼光局限于经济增长,有意扼杀政治辩论;除此之外,还要算上日本对美国婴儿般的依赖。在这些问题得到解决之前,战后时期是不会终结的。”日本的故事,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即1853年日本面临的“美国问题”。布鲁玛的日本故事不禁让人感到阵阵纠结。当然,这非但是故事讲述者的问题,更是考验故事听众的“眼光和原则”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