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管他叫“小奴家”。
他是个男孩儿,26岁,在山西一个县城的自来水公司上班。他喜欢戏曲。
2011年9月我去中国戏曲学院教学,总有远方的读者或者朋友来听我的课。他是近乎深冬才来的。坐在最后一排,几乎一言不发。
课间时,我走过去问他,他才说,他是那个喜欢戏曲的人。他拿了几本我的书,然后说,我们小城难以买到你的书,我去了太原才买到的。他又拿出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送给我,因为我在小说《莲安》中写到过这本经书。
他瘦、小,眼中带着炽热和迷茫。那是一种罕见的眼神,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仿佛隔着很多苍茫与迷乱的东西。喜欢戏曲的男女,本身就仿佛穿越于古今之间。
下了课,我要去大观园的戏楼,“你去哪?”我问。
“我跟着你。”他果断地说。
我当然吃了一惊,一般很少有读者要求跟着我,但他说:“我跟着你。”
我愣了三秒钟说:“那好吧。”
我们到戏楼时间比较早,但天气极冷。讲了四节课,早饿得不行了。
先去吃饭。在一家小酒馆里。他暗自吃着,一直不说话。小酒馆人声鼎沸,人们过着很喜庆、很热烈的生活。他一直沉默。甚至我想,我怎么答应带他来大观园了呢?但后悔已经来不及。饭毕,走在去大观园戏楼的路上。
夜像冻住了一样,黑而且冷。我没话找话问:除了京剧,你还唱什么?
上党梆子。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上党梆子?赵树理唱的那种?
对呀,赵树理就是我们那儿的。
能不能唱几句?我以为他会推辞一下,但是,我的话音刚落他就唱了起来,仿佛他等待这个邀约等待太久了,黑暗仿佛倏然被点亮一般,哗一下亮了起来。
“小奴家正青春年方二八,面似海棠花,想起他来泪如麻”他发出的女声极为妖媚魅惑,又是这样寒冷黑的夜晚,冷风吹着,只有我和他走在黑暗中。
他兀自唱着,完全不管我听不听,是独自的歌者。那声音似一条冰凉的小蛇,软软地盘踞在人的心里一下子霸占了很多空间。
他唱了多久呢?忘记了。但是声音像一块吸石,刹那间雕刻了很多东西。唱完了,空气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你跟我回老家吧!”我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就这样发出了命令,几乎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行,他说。
在老家,有一个朋友,肯定爱听这段小奴家,肯定的他并不知道,黑暗之中我落了泪,眼泪极凉,流在脸上——我很久没有哭过,也没有值得可哭的人或者事——麻木或冷漠太久了,仿佛触动自己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但是,这一刻,突然想哭。他也是个孤独的人,我也是,也许每个人都是。
到老家时朋友家正乱着,挂着小孩子的尿布,她瞎忙着我对他说,你唱一段小奴家吧,小丁。在路上我才知道他叫小丁。
他又是没有推辞,自顾自地唱了起来:小奴家正青春年方二八,面似海棠花,想起他来泪如麻朋友一下子呆了,呆呆地站在那里。我知道她会喜欢,会被击中,正像我被击中,这一段时间她太不容易了,种种挫折和伤害她需要这样一段小奴家。
他又唱了很多,我们倾听着,发着呆。这样的上党梆子,带着地气,带着野性,带着最原始的那种鬼魅之气。那之后我们都管小丁叫小奴家了。
第二天,他就走了,这天正好是平安夜。小奴家去了北京,在路上给我发短信:“雪老师,我很孤单。”
我知道这种致命的孤单。朋友说他像《立春》里被人叫做“二尾子”的人。我想了想,对。世上所有被孤立的人也许都是一样,一定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
这天晚上我接到他的电话。
他站在一所大学的楼道里,突然之间呜呜咽咽地哭了一个孤单的男子,在平安夜里,就这样哭着哭着。我听着他的哭声,没有安慰——有时候安慰是多余的,根本没有任何的必要。他不需要安慰,他需要懂得。
等他哭完了,我平静地说:“小丁,唱段小奴家吧。”
他从来没有唱得这样好过小奴家正青春年方二八,面似海棠花,想起他来泪如麻从前的妖媚之气荡然无存,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尽的凄凉之感。青春没有了,海棠花落了,只能泪如麻。
他唱完了,电话里能听得到他的不平静,我悄然挂了电话,站在窗前发呆。
这是平安夜,想起许多的往事,它们都渐行渐远渐无声了。很多热烈的场面安静了,许多人失去了音讯,许多人再也不会回来
小丁26岁,也一样的孤独伤感薄凉,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会接到他的短信,他说,我在公交车上,一边唱小奴家一边上班去。我在上班,一边发呆一边想着外面的世界
最重要的一条短信我一直留着,他说:雪老师,如果你孤独了,就打电话给我,无论什么时候都行,我给你唱这段小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