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斯坦说,如果达·芬奇发表他的科学研究,人类科学发展要提前半个世纪。作为文艺复兴的伟大灵魂,达·芬奇提出与经院哲学相背离的新知识论。针对经院哲学以信仰为核心建构知识体系,达·芬奇主张理性知识必须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上。他说:“智慧是经验的女儿”“我们所有的知识都是以知觉为源泉的”。但是,他并不排斥理性,他说:“必然是自然的女主人和导师。”相信必然,就是相信理性的神圣和完美,相信在这个可见的世界隐藏着永恒的秩序。这就是达·芬奇的自然,或宇宙。
正因为推崇经验的意义,达·芬奇把“眼睛”的认识意义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并且把绘画也提升到“科学之科学”的高度。他说:“眼睛被称为心灵的窗户,它是智力借以欣赏自然的无限创造的第一工具。”这样推崇眼睛的认识意义,与柏拉图为西方认识论提出的理性主义路线是截然相反的。柏拉图认为,眼睛只能观看影像,是最容易受假象、幻象欺骗的感官。他认为认识真理,只能靠理智——灵魂的舵手。柏拉图认为,绘画作为眼睛的艺术,就是停滞于表面现象(幻象)的艺术,因此,他反对绘画。达·芬奇则认为,自然世界和人类个体,从表面到内部,不仅是互相联系的,而且遵循着统一的和谐秩序。这个秩序,就是可以总结为数学比例的必然。因此,一个画家要画出的形象,不仅是外在直观的真实,而且是内在秩序的真实——要由外在的美呈现内在的必然。他说:“只有数学家才有资格解读我作品中的要素。”在这里,达·芬奇揭示了他所追求并体现的文艺复兴艺术(不只是绘画)的理想:以完美的理想表现自然,即创造高于自然的世界真实——第二自然。正是在通过描绘直观个体形象而展现世界普遍真理的意义上,达·芬奇主张真正的绘画必须是“世界之画”。他说:“一个画家是完全不值得赞扬的,除非他是世界的。”
迄今为止,达·芬奇是全球最享盛名的画家。他享年67岁。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真正可以归属于他亲手创作的油画和草图,仅30来件,其中还包括数件未完成作品。在文艺复兴三杰中,米开朗基罗(1475-1564)年寿最长,89岁;拉斐尔(1483-1520)年寿最短,37岁;达·芬奇年寿居中。米氏和拉氏的作品数量都远超达·芬奇。但是,当我们试图理解和评价达·芬奇的时候,我们要明白,卓越非凡的艺术家对于人类文化的意义,不在于他们做了多少,而在于他们做了什么。
1498年,达·芬奇在米兰完成了伟大壁画《最后的晚餐》。这位46岁的佛罗伦萨画家,至少在意大利北部,赢得了盛誉——历史的延续发展证明,在这个中世纪的常规圣画主题发展史上,达·芬奇的伟大创作赋予它最具挑战的人性意蕴和宗教象征。但是,达·芬奇之作为达·芬奇的天才和伟大,必须在人类文化史进入16世纪的黎明时分才真正展现。
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
1499年,因为米兰大公卢多维科·斯福尔扎被黜,为其服务了17年的达·芬奇离开米兰,辗转一年多,回到佛罗伦萨。1500年,重返佛城的达·芬奇已年届48岁,大概有“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怀。在做了两年地图测绘学家和运河设计师后,1503年,达·芬奇获得了两个订单:一个是佛罗伦萨新市政厅的壁画之一《安吉里之战》,一个是《蒙娜丽莎》。无疑,两相比较,如果要在佛罗伦萨赢得盛名和威信,倾力完成市政当局的订单《安吉里之战》是不二之选;《蒙娜丽莎》不过是当时显赫一时的富商乔康达妻子丽萨的肖像画,无论如何成功,它都不可与前者同日而语。更何况,作为达·芬奇的艺术竞争对手,刚完成巨型雕塑《大卫》的米开朗基罗也获得在对面墙上作壁画《卡欣那之战》的订单。然而,达·芬奇只做了一个《安吉里之战》简略的草图,就放弃了这个可以为他赢得盛名的订单。相反,对于私人订单《蒙娜丽莎》,从1503年到1506年,达·芬奇创作了4年,仍然告知他人没有完成此画。1513年至1516年,达·芬奇进入教皇里欧十世的宫廷服务,后者鼓励他完成这个作品。1516年,弗朗索瓦一世以聘用机械设计师的名誉延请达·芬奇到法国安度晚年,达·芬奇将此画随身带到法国。据文献记载,直到1517年,达·芬奇仍在他客居的克洛·吕斯城堡中修改《蒙娜丽莎》;1519年他逝世时,这幅“未完成”的画作仍然在他身边。
现在,这幅跨越了500年岁月的伟大肖像画被安置在卢浮宫德隆馆的意大利画廊作常规展示。这幅木板油画的尺寸是77 厘米×53厘米。在卢浮宫十数万件收藏品中,只有这幅中小尺寸的藏品被安置在镶嵌防弹玻璃的壁龛中展出。在比肩继蹱的人流中,当你被拥挤着裹挟到可以清晰观望画面的壁龛近前时,端坐在画面前景、左手放在扶手上、右手放在左手上的丽莎显现在你的眼中。她上半身近于笔直地端坐着,身后的背景是隔着阳台护栏、由近及远的山水风景。丽莎的坐姿构成了一个清晰、稳定的金字塔造型,并且占据了画面的主要空间。与在透视中退缩向背景深处而渐入暗淡虚渺的山水相反,丽莎在画面的身姿呈现出一种纪念碑式的挺拔感——这是人类绘画史上,首次在自然大背景上展示一个人真实独立的存在。
丽莎以四分之三的侧面姿态从右向左凝视着我们。她的左肩比右肩高一些,身后背景中的地平线也呈现相应的高低差异。因此在静止的画面上,她的略显俯视的眼神传达着目光流动的意味,而且她的头部和胸部似乎也在作相应的轻微转动。丽莎的姿态和形象,是欧洲肖像史上的一次伟大革命。在15世纪后期,意大利流行的肖像画是严格侧面的,像主眼睛也是侧面的,面无表情地看向面对的画框。丽莎不仅以四分之三的侧面凝视着观众,而且以意味幽妙的微笑与观众交流。在达·芬奇描绘丽莎之前,意大利女性的微笑只存在于诗歌中。但丁在诗中如此描绘初恋情人贝德丽采的笑容:“她展露微笑的瞬间,她的容颜超越了言词,心智不能容纳它,无比丰富的奇妙不可捕捉。”(《新生活》)通过《蒙娜丽莎》,达芬奇的画笔把女性微笑无限微妙的意蕴和魅力呈现在画板上。无疑,在画中丽莎全部的真实和生动中,她那双秀美的眼睛在对观众的凝视中漫溢出意味无穷的神韵。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在达·芬奇天才画笔的诠释下,它们展现的是人性的深厚情愫和意趣。“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其神秘就在于达·芬奇以一个人物的生动性揭示出人性内涵的无限性。“画是无声诗,诗是无影画。”在人类艺术千百年的诗画之争中,达·芬奇最深刻地理解了两者的冲突,也最深刻地推进了两者的互生。
未完成的“世界之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