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街道里有住户100余户,本地的,西部或者东部县份到这里安家的都有。不管来自哪里,到了这里,就成了一家人。我们家的院子很大,院子里有槐树,槐树上有鸟窝。我家的北邻张大爷家的院子更大,他家的院子就是一个大菜园,白菜,萝卜,韭菜,西红柿,菠菜,茄子,冬季消停,夏季开花,应有尽有。他家的菜园就等于我家的后花园,只要想欣赏,打开后窗就可以。菜园子是蝴蝶的家,因此他家的院子是蝴蝶的王国,红色的,黑色的,黄色的,当然白色的居多。我家的堂屋的后窗很大,看着菜园的风景,有时傻傻的蝴蝶就会误飞进来。我小心地捏住它,再把它送出去。
张大爷家还有一口水井,井直径有两米多,井口滚圆,清水涟涟。井口上安置有水车,搅水车浇菜,哗啦啦,哗啦啦。水车的摇把是铁的,哐当当的响,是白昼河坡老街的田园音乐。当然,能与水车的声音比美的是沁河,沁河很乖巧,在别的地方走弯道,而到了河坡老街这一截是直道,因此,水利局的人的这里掏了一个涵洞,筑起了一座堤坝。有了河坝,河从上面漫过,激发水花,河水流到这个地段不唱歌简直无法通行。不知疲倦地昼夜唱歌,白日稍微模糊,晚上清晰动人。河流的歌打动了东风豫剧团的演员们,他们总是喜欢起五更,在河坝的这一带吊嗓子,啊……噫……非常有趣。
……
我觉得这条老街道是一棵大树,树杈上结满了各家各户。关门,是一户;开门,是一家。老街坊们平时做饭吃饭,不是在自己家,而是端着碗串门,或者蹲在自己家的门口吃,一边吃,一边大声地唠嗑。街道里有了大事,各家出代表坐到一起商议,抓阄表决,公平公正。如果遇到红白喜事或者是修房盖屋这样的大事,更是全街的大人小孩一起出动,有力出力,无力出钱,你帮一点,我帮一点,就把事情搞定了。
在人人自危的年代,老街坊们依然缓慢的按照原来的生活节奏生活,政治化风浪对这条街道影响很小。改革了,开放了,城市要发展,城中村要让路,改造城中村改造抵达这里时,遇到的“阻力”也最大。老街坊们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赔偿的金额上,而是放在回迁上,如果不回迁,就如断掉了他们生命的根。政府很是理解,把回迁的问题解决了,街坊们就把精力放在旧物保存上,想保留张大爷院子里的那口荡漾了几百年的井,想保留街道里唯一的一户秀才人家的门楼,想保留我家院子里上百年的老槐树。最后的结果,这些东西皆是因为“非文物”,老门楼和老槐树也不是什么名人故居,都不予以保留。
说实在的,对于我来说,我所想保留的是老街道里的诗意,虽然老街道没有复杂的风景,只有有太阳和月亮。白天,阳光在街筒子里串来串去;晚上,月光从窗户棱子里照进各家各户,用光泽滋润炕沿里的梦。老街坊们梦很悠长,很缓慢,影响了街道的生活节奏,慢条斯理地走,不慌也不忙。街道外面的新鲜气息,常常不能直接影响老街道,总是拐几个弯,弱化了,滋润了,才能硬性到老街道的生活节奏。
至于什么是文物,什么是名人呢?我的理解是,文物就是凝聚了1000多年的人气寄托,名人,就是和谐了上千年的“场”。我表达的太抽象了,说服不过拆迁干部,只能按照他们说的办。
三
城市正在膨胀,乡村正在消失。我所在的城中村迟早是要消失的,只是我没有想到来的这样快。
我所在的城市正在迫切需要现代化,需要通过整合房地产来刺激经济的发展。一切的行为和发展经济有关。在这个城市里行走,好多时候不敢转身,一转身,河流就被钢筋水泥盖住了;一转身,浑厚的乡村变成白花花的高楼群了。更不要说在许多电视小品里,乡村被贴上落后的标签,农民被打上落后愚昧的标记。
要进步,就必须有拆迁,我所在城市里的城中村一个个消失了,刘家场、郝庄、焦窑街、窦庄、建新街、沁河街……一个个村名从城市版图上消失了。……后来,我查了一下资料,据说整个河北省列入计划需要拆迁的城中村有634个,也就是说,634个村庄的村名将要从河北版图上消失。那么全国呢,到底有多少个村庄正在消失和即将消失呢?
……
面对一个个村庄的消失,我观察到老年人和年轻人的态度不同,20岁左右的年轻人喜欢单元楼里的方便,冬天不用受冷,夏天不用受热,四个季节变成一个季节,喜欢享受煤气和暖气的适宜生活。偏偏老年人不喜欢这个,我的一个本家姥爷是一个老秀才,他一个彻底的扎根派,他看着村里的鸟儿,看着井里的水还算清澈,过得特别滋润。坚决不离开村庄。他的枕头边放着《论语》《诗经》,不在这些缺乏现代化设施的老房子里,他就没有办法生活,整个搬迁的过程,我担心他老人家这关不好过,可是,他偏偏在搬迁前去世了,驾鹤西去,死得恰如其时。
……
在村庄消失时,几乎是附加性地将月光下审美也一起带走了。霓虹灯营造出城市的繁荣和迷乱,无法代替原生态的月光。还有与星辰相依的山岚,还有白雾在田野里的舞蹈。夜境里的乡村即使孤独也让人踏实,而城市繁荣的深处却让人觉得很不踏实。由乡村和城市作为对比和对照,城市可以有一面镜子。乡村的消失,使得城市成为盲目发展的怪物。我由于工作的原因,走过南方和北方的许多城市,看到了相同的高楼,相同的建筑形式,相同的小区结构,无论是在南方还是在北国,我很难无法分辨是在古老的城市还是在年轻的城市
乡村依次消失,我担心的不仅仅是乡村,担心的还有城市。
四
说到乡村,不能不说到庙会,庙会是属于乡村的风景和乡村的文化。并不是每个村庄都有庙会的,我所在河坡老街没有庙会,但是相邻的刘家场、郝庄都是有庙会的。
于是走亲串友的日子,更重要的还是烧香敬祖、祭祀先人。人类之所以文明,是因为继承了先人传下来的文化,对自己的先人由衷的崇敬。为了祭奠先人,每到庙会,村落里往往要集资唱大戏,往往敛戏份子,戏份子敛到谁家,一般不会拒绝的。……戏台上演的是历史故事百态人生,戏台下是现今活生生的百姓生活,还有捏面人的、吹糖人的,卖糖葫芦的,祭奠的纸箔,各行营生,应有尽有。
看戏的人多,一张张脸随着剧情而生活不已,台下是人,树杈上是人,离戏台不远的房顶上也是人。锣鼓家伙一响,三里之外也听得到。这时,我实在无法想象如果把这样的大戏搬到单元楼该怎样唱,文化是分种类的,离土地近的文化只能在土地上才能滋润。城市的房前屋后,再没有了可爱的水果和植物的环绕,离开了绿色的包围和滋润,代之为呆板的千篇一律枯燥的墙,高而发呆的墙壁。在城市,因为缺乏植物陪伴,生命就变得枯燥了,睁开眼睛,当然知道该去拼搏了,但拼搏的结果怎样,自己并不知道。走在城市的夜晚,即使是万籁俱寂,也听不到夜虫的叽叽,听不到灵魂的声音。是的,灵魂缺少了宁静的夜晚,就缺少了反衬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