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三年的酒吧夜场和全国巡演,乐队终于和索尼唱片公司签约,登上日本音乐流行榜和国家电视台。在日本,乐队的歌迷大多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女生,佩特拉创作了很多歌曲表现都市女性的欲望与困惑,用音乐释放粉丝内心深处躁动不安的梦想。
在佩特拉对日本文化的迷恋中,雪子一直是逃不过的隐痛。
这十年间,她也愈发体会到了社会强加于女性的对年龄增长的的惶恐 。凭着1米85的傲人身材,主修时装设计的佩特拉也兼职模特走秀,而模特行业是年龄歧视的重灾区,欧美时装模特一般十八九岁达到事业巅峰,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第一条痕迹就敲响了退休的警钟。二十出头才出道的佩特拉时时刻刻活在变老变丑的恐惧之中,无处可逃。
作为歌手,佩特拉也逃不过性别和年龄歧视的陷阱。和索尼签约以后首次接受公开采访时,记者问她年龄,她瞥见乐队的经纪人在一旁慌忙作了一个“切割”的手势,立刻会意把自己的实际年龄减小了十岁——从此以后,那就成了她的公开年龄。更另她寒心的是,观众和媒体处处把乐队的男贝司手认作主创,而她在公众眼中只是花瓶的角色。
她想到雪子,想到“圣诞蛋糕”的恐惧。不知不觉中,她开始写歌表达女性面对岁月流逝,年华老去的困惑。一首题为“芭铎宿醉”(Bardot Hangover)的歌表现了一个普通女孩渴望成为碧姬·芭铎(Brigitte Bardot)那样光艳四射的明星,却在现实中感叹“我已经过时 / 我已然太老”,最终坦然面对现实:“你也会有老去的一天”。
佩特拉在纽约家中的客厅一隅布置了神龛,下边悬挂着随风起舞的风铃,每当迷茫抑郁时她就会通过许愿获得内心的安宁。去东京街头的神社朝拜时,她也总会在许愿签上写下自己和雪子共同的梦想——祈求音乐成为她们生命的一部分。她总觉得,雪子的在天之灵始终在默默注视着她,陪伴着她,保守着她。
3
佩特拉乐队,主唱为佩特拉
“我今年45岁了,生物钟不等人,我想尽快要个孩子”。2007年寒冬的一个夜晚,交往五年的动画设计师男友带刚刚做完夜场演出,还没来得及卸妆的佩特拉来到一间灯光幽暗、人声鼎沸的酒吧,幽幽地说出上边的话。这时他的脸色凝重起来,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朋友们都建议我找35岁以下的女人,对孩子好”。佩特拉心里一沉,“我们认识的时侯我才34岁啊”!这些年来,男友一直推托他们还年轻,自由比婚姻更重要。可她还没来得及解释,男友把一口烟吹到她脸上,轻蔑地说:“可你现在已经39岁了”!那一瞬间,佩特拉听到了全身骨头碎裂的声音。
佩特拉并没有料到,自己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周才刚刚开始。周日男友和她分手,还带走了他们共同购置的房产。周一索尼公司不再续约,她的乐队被迫解散,十年心血付之东流。周五,金融危机导致时装公司裁员,她失业了。仿佛一夜之间,刚刚迈入四十岁大关的佩特拉从梦想的云端跌落到现实的谷底。
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打扫房间了,家里到处散落着前男友留下的旧照片、脏袜子、剃须刀和挥之不去的味道,她恨不得把面前的一切付之一炬。壁橱里有医生开给她缓解焦虑的安眠药,该不该就此做个了断?她平静地设想着结局:她一个人住在租来的公寓里,身处举目无亲的都市,如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告别,会有人发现,又会有人在乎吗?刹那间,雪子的音容笑貌浮现在她眼前。雪子连葬礼都不曾有过一个,她会不会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还记得雪子,在意雪子的人?
冥冥之中仿佛受到指引,佩特拉坐到书桌前,开始写下记忆中雪子的故事。她只是机械地码字,渴望在绝望之际用文字理清心中的一团乱麻。渐渐地,雪子的故事化作她自己的故事:自己现在经历的歧视和欺凌正和十六年前雪子的遭遇如出一辙。她曾经引以为荣的自由、独立、机遇和尊严都在40岁那年嘎然而止了。生为女人,她的人生保质期在世人眼中和货架上的奶油蛋糕一样短暂,没有晋身贤妻良母的中年女性更是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一夜之间,“圣诞蛋糕“成了自己唯一的身份。
她理解了雪子当年的孤独与绝望。她和前任的共同朋友纷纷疏远她,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疯狂的前女友”。她自己的朋友们也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口口声声“真为你难过”却不再邀请她参加家庭聚会。佩特拉一心盼着能从她的小姨那里得到些许安慰:小姨也是在39岁那年遭遇男友出柜,从此再也没有结婚生育。可是她们见面时,小姨的目光游离躲闪,二人相顾无言。
失业以后佩特拉通过求职网站和中介提交了大量求职申请,却只能找到低薪零工。她一直以为金融危机还在持续,直到有一天她偶然听到公司经理们背地里计划开除一个刚过50岁,为公司效力多年,硕果累累的主管,只是轻蔑地说,“我们得除掉那个老家伙”。她才意识到,危机已经结束,而自己超龄了。
4
一次独立日烧烤聚会上,同龄女友们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高谈阔论房产投资和孩子升学。形单影支的佩特拉为了打发无聊,向一群少男少女讲起自己的乐队,给他们播放过去的演出视频。“这就是你?”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一把夺过佩特拉的平板电脑,搜出另一个视频,“喏,看看这个!”
屏幕上一个蓝色长发如瀑的卡通少女正在载歌载舞地演绎着日本流行歌曲,她身后是全套真人乐队的现场伴奏,面前是挥舞荧光棒的真人歌迷。孩子们看得如痴如醉。“她简直就是机器人版的你“!另一个男孩尖声说到。
佩特拉端详着面前的二次元歌姬——甜美逼真的声音、恰到好处的节奏,机械却诱人的舞姿,违反解剖学原理的纤腰美腿——她自己都想象不出如此完美的竞争对手。“你们喜欢听这个” ?“她是超级明星,会唱十万首歌,有一百多万粉丝”!
佩特拉顿时觉得天昏地暗,整个世界慢动作坍塌在她眼前,过去、现在、未来都模糊成一团漩涡,从屏幕上渐渐消失。她拼出这个二次元歌姬的名字——初音未来——这个永远16岁的机器人少女真的代表未来的声音吗?
在美国中西部日益凋敝的铁锈带工业区,一定有一位失业矿工曾经感受到同样的被时代大潮抛弃的绝望;在遥远的东京,雪子一定教给过自己一条古老的日本谚语表达这种绝望。可是此刻的佩特拉大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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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ider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