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暴行,亦称南京大屠杀,发生在日本陆军1937年12月中旬攻占这座城市之后,距离日军全面进攻中国只过去了不到半年时间。南京作为国民政府首都,是侵华战争中最大的斩获。南京陷落的消息一传到日本,便登上了报纸头版头条的位置,日本国内更是一片欢庆。在长达六周的时间里,日军军官纵容他们的手下烧杀抢掠,为所欲为。具体死了多少人并无准确数字,但少说有上万甚至是几十万(中方说法是死了三十万)中国军民—当中有不少还是从其他城市逃至南京的难民—惨死在日军的屠刀下。数以千计的年龄从九岁到七十五岁的妇女惨遭强奸后被砍断手足,多难逃一死。
但光凭数字还不足以反映出南京大屠杀的野蛮和残忍,同样的悲剧在中国许多城镇和农村里一再上演。数字也无法解释为何暴行会得到纵容。是为了故意恫吓中国人,好让他们屈服?军官的参与似乎说明了有这层因素。但也有另一种可能。中国战场上的日军在天寒地冻的冬季一路厮杀,却领不到像样的军饷,吃不饱饭,对他们不加约束或许算是一种犒赏。再或者,这大体上可以归结为一支农民军队失去控制?或者如许多日本人坚称的那样,是战争不可避免的后果?
在日期间,有人送给我一本名为《南京暴行》的小册子。尽管这本册子是用日语写的,标题却叫“aturoshitees”,是英语单词暴行atrocities的音译,就好像找不到对应的日语一样。实际上,日语里有很多表示残忍、暴力、杀戮或大屠杀的词汇。然而,“暴行” 这个词反映的不仅仅是战争不可避免的残酷性。暴行是一种存心施暴的罪恶,不仅违反法律,也违背人伦纲常。这倒不是说日本人不具备这种纲常,或者他们在道德上无法理解这一概念。可是,“暴行” 同“人权”、“女权主义”、“战争罪”类似,是从西方舶来的现代词汇。在右翼民族主义者看来,这个词有左翼色彩,有颠覆性,甚至可以说反日。
编辑并出版这本册子的是一群中学教师,他们曾造访南京,为的是发掘更多有关大屠杀的史料。小册子里包含了中国目击者的供述、主刑场的地图,以及陈列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里的部分照片。虽然日本人热爱摄影,但他们并未留下大量记录自身暴行的视觉档案。日军的查禁制度很严,但就已有的相片和录像资料(多为西方传教士所摄)来看,足以让人对当时情况形成大致印象。这些照片当中,部分是日本摄影师拍的,部分出自中国或外国目击者之手。照片里的中国人有的被用作刺杀训练,有的被机枪子弹射中后跌入土坑;惊恐的女人在稻田里抱紧赤裸的身子,想要遮住她们的私处; 有挥刀取人首级的日本兵和长江边上堆积如山的尸体;有些女性死者的阴部还被塞进了竹签。
这些照片取自新闻纪录片,其中一些被贝纳尔多·贝托鲁奇(Bernardo Bertolucci)用在了他执导的电影《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 1987年)中。影片在日本上映时,日本发片方松竹映画决定在不告知导演的情况下私自删除这些镜头。贝托鲁奇发现后,发片方辩解说是影片的英国制片方要求删节—因为发片方已经料到,英国制片人恐怕会觉得这些场景“太过毛骨悚然,日本人难以接受”。贝托鲁奇和他的英国制片人勃然大怒,恢复了被删掉的镜头,松竹映画随后为这一“巨大误解”致歉。
没有证据显示发片方是受到政府或任何人的施压才进行了删改。可信度最高的一种解释是,他们这么做是为了避免产生负面宣传效果。极右翼组织可不好惹。况且,鉴于身陷争议在日本永远都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有时甚至意味着人身风险,所以要探讨某些可能会招致不必要注意的问题便需要一定的勇气。
南京大屠杀正是这样一个问题,它已成为日本在亚洲战争中野蛮行径的首要象征。在东京战争罪审判过程中,南京大屠杀所激起的反响可同纽伦堡审判中的奥斯维辛相比。而且作为一种象征,它和奥斯维辛、广岛原爆一样,很容易被神化或被曲解。
在日本的学校,有关此事的争议被官方以沉默的方式压了下去。一本典型的教科书对南京大屠杀的描述充其量如下:“(1937年)12月,日军占领南京。”此外附加一条脚注进行解释:“据报道,当时日军杀死了包括平民在内的许多中国人,日本也因此遭到了国际舆论的批评。”这就完了,但即便这点只言片语,也让一些保守派官僚和政客难以接受,他们希望彻底删除这些段落。
因此,当中学老师、《南京暴行》编辑之一森正孝给学生们放映了一部以大屠杀为题的纪录片后,他们都惊呆了。森老师让学生们写下观后感,得到的反馈高度雷同。比方说这里有篇文章,作者是十三岁的女孩律子,她是这么写的:“说到战争,我能联想到的一直是广岛和长崎,但是核打击发生在1940年后。在这之前,日本做的事要坏多了。看着录像,这一切仿佛不是真的。以前我只知道日本是战败方,但我们日本人务必要了解1940年前发生了什么。在看这部录像时,对我灵魂触动最大的是当中国人被杀害时,日本兵却还在哈哈大笑。他们怎么笑得出来?我没法理解那时的日本人学生们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日本人还是侵略者,老师要的就是这种震撼人心的效果。森和几乎所有投身和平教育的教师一样拥有左派思想。尽管他能寄希望于曾几何时如日中天的日本教师工会中普通成员的同情,但鲜有人像他那样热衷此事。他告诉我,多数同事倒也不唱反调,只是无动于衷罢了。大多数人都选择不去招惹是非。森的录像和小册子在一小群志同道合的教师中间秘密传播,有别于文部省审定的学校教科书中避实就虚、轻描淡写的官方历史观, 发出了另一种声音。
这些书反映了一种出于必要而有所简化的政治观点。日本人是“侵略者”,“入侵”中国,他们的行为“既罪恶又残暴”。中国人则要么全是“英勇的抵抗者”,要么是“无辜的受害者”。在一本宣传册里,森正孝记录了一次南京之行,这次经历让他“感到尽管痛苦, 但有必要从侵略者角度重新审视历史”。这也成了他要求学生做的事:以侵略者视角取代日本人的受害者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