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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为告密者,只为全身而退

这些年,在百度“戒赌吧”(已被封)以及各大东南亚国家区域贴吧里,都广泛流传着网赌行业的招工信息。此类信息往往以轻松自由的工作环境、以及高于一般白领的薪水吸引人前去“考察”,通常还会许诺“可随时往返”、“报销来回机票及考察期间开支”等等。

这些当然都是骗局——这其中,既有纯为骗中介费的假中介,也有以近似人口贩卖的形式,将受害者交给扣押护照、恶意克扣薪水福利、监禁式工作的博彩集团。

不过,网赌客服这个群体却是真实存在的,就散布在东南亚各个国家的赌城里面。

而我,曾是其中一员。

1

随着传统熟人间的赌博逐渐开始向线上迁移,国家也接二连三地对网络赌博进行严厉打击。位于利益链条顶端的老板们纷纷出逃海外——考虑到文化、语言、饮食等多方面因素,他们的首选就是某些博彩合法的东南亚国家。

早期出逃的从业者,多以国际博彩网页中国代理、游戏币平台币商等形式从事网赌行业。后来者,则以体育私盘、约局中介居多。其中的“约局中介”,指的是以约局平台的游戏币输赢为依据,抽取一定数量的佣金之后,按事先约定好的比例兑现给玩家。

于是,这些以社区、战队、联盟、俱乐部等形式存在的“网络赌场”,共同构建出一个庞大的玩家池,而组织者——即“约局中介”则作为所有参与者的“担保人”,确保游戏币最终的输赢能转换成现金。

作为客服的一员,我的主要工作也就是这个——用Excel表格给每名赌客算账,并在赌客提出要求后第一时间转账。

除此之外,维系旧客户、发展新客户也是我们的工作内容,只是这不是必需的。但是,能否拥有自己的客户会直接影响到提成的多少以及后续的发展。老板们每次到办公室巡视,闲暇之余最喜欢做的事情,除了犒劳慰问,就是给我们讲一些客服发迹的故事。

这是一个拥有客源就拥有一切的行业,那些所谓的“传奇”无一不是在工作过程中慢慢积累起属于自己的客户资源,再用这个作为谈判资本实现质的飞跃。

但是这种话,大家往往听听也就过去了。谁都知道,这个行业的上升空间极其有限,客服往上就是主管,而主管只有老板绝对的亲信才能担任,剩下的无论是代理还是股东,与老板都只是一个合作关系。而且,我们大部分人都只是为了解决某些很实际的经济问题才来到这里,从事这个捞偏门的行业也只是权宜之计,谁也不会奢望在这上面有什么发展。

比如我,早年机缘巧合成了一名牌手,这两年网赌App兴起后,很快就成了忠实玩家,但实在水平不济、运气不佳。在持续输钱的情况下,欠下了近20万的债务。经好友介绍,来到柬埔寨,从事这份“熟悉”的工作,希望用可观的薪水缓解债务压力。

2

2018年5月底的一天,我辗转来到萧山国际机场,准备启程前往西港。此前,确认行程后,对方公司的对接人特意提醒我,让我在机场兑换500美刀(柬埔寨实行双币制,美元和柬币都是法定货币),并在免税店购买两条国产的软中华。

护照夹带了点零钱贿赂海关人员后,一路畅通无阻,刚出机场,我就看到了举着牌子的老陈。

“小遥,这里,”老陈显然看过我的照片,一眼就认出了我,待我走近后就递来一张名片,“敝姓陈,叫我老陈就好。我们先上车,车上聊。”

老陈不由分说,夺过了我的行李箱,走在前头带路。“抢回”行李箱未果后,我只得无奈地跟在后面,拿起名片看了看,上面写着“XXX娱乐城公关经理陈XX”。

刚上车,我们便不约而同向对方递烟。当然,在摸清老陈底细之前,我自然是不敢抽他的烟的。所以在我的坚持下,最终我们选择了“抽我的”。

中途老陈想了解我的更多信息,但都被我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应付了过去。他也精于事故,意识到我不愿透露过多,为免尴尬,聊天的主题很快就转移到这座港口城市上。

西港是柬埔寨仅次于金边的第二大城市,华人占比很高。同时,这里博彩合法,赌场所服务的对象也以华人为主,有的赌场甚至还设置了推筒子、牛牛、三公等极富中国特色的赌台。

网赌兴起后,起初为了隐蔽,各家老板都是单独租办公室。随着规模逐渐扩大,老板们发现集体办公更好:不仅能有效节约物资消耗和人力成本,生活上相互照应。渐渐的,就形成了一种“总管制度”——由合租的几家公司的老板们协商,定下负责采购一应生活物资、并安排佣人厨师的总管。老陈说,负责我们这个办公室的总管叫涛哥,而老陈自己平时也就是帮几个公司接个机,算是私活吧。

不知不觉,车开到了落脚的宾馆。

我还没在客房里站定脚跟,一个人就推门进来了,自称是老于,公司的主管,负责给我上培训的第一堂课——“安全课”。并解释说,由于公司人少,且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公司的人,所以第一堂课就放在了这里讲。

老于说,以往新同事的安全课都是由老板方总亲自上的,眼下方总恰好在国内,他便担任主讲,方总视频参与。

“遥远,欢迎加入,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视频接通,方总停顿片刻,说道:“我听输记说过,你为人不错,就是爱赌。到了国外,以后就少打点牌,安心工作,做得好我不会亏待你的。”

“遥远”是我几年来混迹赌场用的外号,“输记”是我的同乡兼牌友,4年前在熟人的牌局中结识。在持续半年的惨败中,他一直在给我提供帮助,也成了我最大的债主。在了解到我已断绝了其他经济来源、还负有其他债务后,输记便主动给我介绍了这份工作。

此前,我并不了解输记和方总的关系,所以一些场面话还是要说的:“不赌了,这都流落到柬埔寨啦,再赌下去岂不是要发配到非洲挖矿。输记也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一说就竖大拇指。”

客套了两句,老于适时插话:“你本身就经常玩这个,来之前想必也多少有了解。应该已经做好了承担一些风险的准备吧。”

“在国外确实很安全,但是要说万无一失——”老于递来一支烟,又给自己点上一支,正色道:“那肯定是骗人的。第一,虽然跨国抓捕特别少,但是有过先例;第二,我们总归是要回国的,而大部分被抓的人就是在机场被扣下来的……”

“嗯……”我正思考要作何反应,电脑里传来方总的声音。

“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如果不入刑,花点钱三五天就出来了。当然,这是在没查到什么东西的情况下;如果入刑,就要蹲上半年到3年……”方总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当然,付出都是有回报的,如果不入刑,出来后我们接风,再拿5万元压惊;如果入刑,公司就出20万安家费,然后每个月再给家里5万,不过,前提是进去了得全部按照我们所讲的内容应对警察的审问。”

“剩下的就由老于给你讲吧。小伙子,好好干。”话音刚落,方总便挂断了视频。

我从口袋拿出打火机将老于先前递来的烟点上,然后坐到床上思考。老于坐在我对面,也点燃了一支烟,望着我,没有说话,似乎是在给我时间消化这些内容。

平心而论,我觉得这个老板做事挺讲究:如果他上来就空口白牙,跟我说什么安全可以打包票,出了问题他负责,而拿不出一点实际的东西做承诺,我可能很快就会找个借口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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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吞云吐雾后,老于才讲起了应对审问的方法。总结下来,就是“装嫩装傻”:所谓装嫩,就是做出慌张害怕的反应,表面上很配合,但是透露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因为不管入职多久,永远都是“刚来的”,知道的东西自然有限;所谓装傻,就是除了老于外,什么人都不认识,问什么都不清楚。如果警察诈信息,就似懂非懂地反向套取些信息,看看警察到底查到了什么。

课上完后,老于给我进行模拟演练。根据先前总结出的要诀,我很快就对答如流了。

3

上完课,老于提议出门吃晚饭,然后一同前往办公室。在路上,聊起过去,我并不避讳身为赌徒的事实,虽说结局惨淡,但输的是自己的钱,也从未逃过欠下的债。我这才知道,老于也好赌。

不过,交浅不言深,除了聊一些无关紧要的经历,我们颇有默契地不去探询对方过多的信息。

“办公室”位于一家赌场楼上的酒店中,由5家公司组成,包括两位上了国内通缉名单无法回国、只能滞留在柬埔寨的老板在内,有20来号人,分别住在租用的两套别墅里,并实行统一的两班倒制度。“目前,咱们公司就你和小兴两名客服,没事的话最好不要休假,休假前也要和我报备,由我代班。”

办公室本是酒店的套房,客厅被腾出来做了办公区,5张桌子分散靠墙摆着,每张桌子还配了两把电竞椅。卧室则被改造成了休息区,间隔摆放着3张玻璃小圆桌和几张迷你沙发,内侧的墙上挂着两副水墨丹青画,正上方挂着一幅字,上书“天道酬诚”。

简单参观完,老于示意我拆掉带来的两条软中华,分发到每张办公桌上,并在一旁解释道,“这是办公室例来的传统,每个人从国内赶来,都会分发两条软中华,意为‘平安归国’。”我深以为然。

也没有什么正式的入职仪式,在发烟的过程中,我和正在值班的同僚相互介绍了一下,随后就在自家办公桌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老于跟小兴打了声招呼,要他教我具体的工作,并递给我一张办公室的门卡后,便告辞离去。小兴告诉我,自己去年刚大学毕业,厮混了两个月后就跟着表哥老于出了国,那时公司还在越南芽庄。由于那边生活太过艰苦,半年前,公司迁来了西港。

由于我此前多有了解,工作操作起来自然轻车熟路。在简单了解了表格内容后,就已经差不多能够独立操作。小兴在一边惊诧之余,连连问我以前是不是就做过客服,我苦笑着摇摇头,“要是你每天用这个App打牌,赌个两三年,估计你工作起来比我还要熟练。”

做了个把小时,小兴见我没出什么差错,便告知了我电子设备的密码,以及各种支付密码。待我写进手机备忘录后,又给我介绍起公司的一些“额度客户”。

所谓额度客户,就是公司授予信用额度的客户。在限定的额度内,他们可以先打牌后结账,默认一天一结。每个额度客户都备注了授予的额度量,小兴主要就是交代了一些特殊情况的操作:比如前一场或者几场牌没结束,客户就已离桌去参与另外一场牌了,这样累计超出的额度该怎么处理;又或者,某些特定客户输到接近额度时,允许超出多大的幅度;还有,哪些人是输了钱第二天下午就询问,哪些人是等他自觉给就好,到一定时间再让老板或者老于亲自去找。

我边听边做了一个文档,把他讲的内容尽量都记了下来,等他讲完,还让他检查了一遍,以示确认无误——这种事情一旦信息传达有误,口说无凭容易扯不清——小兴初出社会,显然没有明白我的意图,在确认后,还意犹未尽地添上了一些他认为重要的内容。

4

不知不觉到了早上8点,该换班了,老于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不多时,其他公司过来换班的4个人也相继赶到了。

在确认完公司备用金情况,以及和客户、合作方结算情况等交接班内容后,老于领着我去见了总管涛哥,简单介绍了两句,涛哥便给我说:“刚好我今天调班,一会儿就跟着我们去宿舍吧,别回酒店了,一个人不安全。”

涛哥看起来很健谈,主动给我分享起一些生活经验。比如,柬埔寨算是世界上最贫困地区之一,西港虽是经济重镇,但也没好到哪儿去。在当地人的理解中,华人就是富人的代名词。落单的华人生面孔,更是犯罪分子袭击的重点目标。不过双狮周边直到沙滩一线,因为临近赌场,相对要安全一些,袭击方式以摩托飞抢为主,即便遇到,只要不反抗,都不至于有生命威胁。而且这边各家赌场都有专车接送,除非遇到极端情况,是绝对安全的。

说着,就带我出发回了宿舍。

宿舍是一套两层楼的复合式别墅,共有5间卧室,除涛哥、小兴外,每两个人住一间。一楼客厅供奉着关二爷,地上还摆着两个蒲团。楼梯两侧放了个小屏风,右侧上书“虽是通天梯,还须有心人”,左侧上书“纵无超世志,也是工作者”。楼梯爬到一半,还可以看到一块钉在墙上的红木雕塑,上面刻着“赏罚分明”4个字。二楼客厅靠近到阳台的木门门缝处,用红漆涂着“轻启门扉见月明”,地上有两个花盆,盆中植有玉兰花。

看起来,这宿舍的布置显然是和办公室出自同一人手笔,我暗自感叹“真是个妙人”。后来才知道,这人便是其中一家公司的老板云总。

走进客厅,茶几上整齐摆着几十罐冰啤酒,几个同事正坐在沙发上,有说有笑。这个酒局本就是为我接风,话题中心自然围绕着我。顺着他们的话,分享了近几年的人生经历后,大家又讲起在各地赌场的见闻,不知不觉聊了两三个小时才散。

涛哥领我去了二楼靠近楼梯的房间,说:“小兴年纪小,恋家,平时晚上通话比较多,你跟我住一块,他方便点。”我自然没有异议,正想接话,发现两张床都已摆上床垫、枕头,铺好了凉席、空调被,不由对涛哥又添了几分好感,连连道谢。

往床上一倒,我很快就睡着了。

5

第二天早上6点半,我就和涛哥一起出了门。

交班流程并不复杂,只要工作中无差错,很快就能做好。但等我们到时,老于正在一边低声责骂,一边焦头烂额地不停切换着设备翻找;小兴则低着头,不时提供一些信息。

约莫过了半小时,小兴才走来叫我交接。回到办公桌前,老于就在一旁再三嘱咐我:“工作必须要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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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今天出了这档子事,我就给你讲讲公司这方面的规定吧。原则上是谁当班谁就要对期间的账目负责,因交接不清而产生的错账,上一个班负责。一旦出现差错,数额都不会小,你们收入不高,公司也不会太苛刻。每个月公司容许错账是5000元以内,这个区间内公司承担,如果没出错,会额外发2000奖金。如果超出这个数,公司也会酌情补贴,只是酌情的次数一多,意味着什么,你们自己明白。”

我也理解,之所以会形成这种制度,和这个行业的性质有很大关系:博彩本身就是非法的,不仅赌客的权益没有保障,员工的权益没有保障,经营者的权益同样也没有保障。从某种意义上说,维系这个行业运转的内在逻辑,也只能凭借优势一方的“信用”来支撑了。

“做好本分的事情是责任,公司的奖金是情谊。谢谢于哥提醒,我会细心工作,以后争取少错、不错。”

老于点头以示赞许,和办公室众人闲聊几句后,便匆匆离去了。

老于走后,小兴这才长舒了口气,递来一支烟。点烟时,他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之后,小兴在打字、传文件时,我瞥到电脑微信上方总发来的信息——“工作负担重,出点差错在所难免”、“不过暴露出来的财务制度问题需要解决”、“近段我会安排人过来”、“老于,你给小兴遥远各发500刀,再安排下轮休,大伙先放松下”。

小兴在与我核对完各支付工具的余额、与客户的结算情况后,又将这些内容标红,并在工作群里留了言。如此一来,我心下了然——这个流程之前是没有的,想来也是以期工作失误后能将责任归到个人——也就是接下来的我。倘若是这样,虽然我是初来乍到,但却足以改善他们的处境;当然,也有可能这只是单纯的工作制度上的改进,是我多疑了。

正想得出神,小兴问了句:“没问题吧?你如果确定好就接班吧。”

我急忙点点头,“嗯,你回去休息吧。”

小兴走后,我重新检查了两遍之前的交接内容,确定没有问题后,才松了口气。

上班之余,我翻了下值班微信的信息,才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完整经过。起因是一个代理在核对账单时,发现分红的钱少了,数量不多,也就300元左右,但她又查了这段时间所有的账单,发现有3天都是错的。

凌晨的时候,方总在股东代理总群里发话,说近段时间财务方面出了问题,让代理们核对账单,多给的不用退,少给的公司按3倍补齐。面对突发状况,方总这般雷厉风行,果断制定措施,稳住人心。然后又重举轻放,只说“安排人来”,还给我和小兴派发奖金、安排休假。这等行事作风,有如此成就便也不足为奇了。

我总觉得老板仁义果决,不管怎样对自己来说都是件好事。做好分内之事,最后也是可以安然全身而退的。

6

经过一周的相处,我和大家逐渐熟络起来,工作生活波澜不惊。这段时候,方总安排的人选已经确定了,是一位叫妙妙的女子。相信等她来到这里,这份平静很快便会被打破。

这天交班后,小兴从钱包里拿出500刀给我——这是上次老板提出要派发的奖金。闲聊几句后,小兴转述了老于的话,说给我放两天假,拿这个钱去放松下。末了,还模仿老于的语气说,“如果要攒下来,可以找我兑换到微信上,不然最好用来消费,拿去赌是没什么意思的。”

我笑了——自己也常常喜欢做这种事情,大凡好赌之人,多喜欢劝人不要赌。

离开办公室后,我拨通了老陈的号码,问了下他公司那边的开台情况,恰好有一张2/5级(德州扑克的级别)的桌子有空位,就让他给我预留了一个位置。

到场后,老陈在引我去的路上,随口说了句:“老于最近有点上头,昨天玩牛牛赢了5000刀都不走,最后搞到自己倒输。我讲他也不听,你有时间劝劝他。”

不知这番话有几分真心,不过我还是回应了他的示好:“现在肯定劝不了,赌得兴起时,如果去败他的兴,只会适得其反。老于精明能干,又关照我们手下人,就是赌这个毛病恐怕一时半会儿改不了。”说罢,我又补充道:“不过,和我倒是臭味相投,哈哈。”

领了筹码上桌后,也没什么求胜的想法,纯是人生地不熟,消磨时间。每天一边工作,一边看小说、电影,不怎么想事,感觉思维有些迟钝。就想借着牌桌上的博弈,刺激下脑力也是好的。

打了两三个小时,最终在一个德国选手身上略有斩获,就准备下码离开了。

打牌的时候,我还反复琢磨着老陈刚刚说的话,猛然灵光一闪,联想起之前小兴在财务上出现的问题,总感觉有什么问题,但也没再细想了。

和老陈道别时,得知老于还在玩牛牛。因为心里另有打算,我便没去和老于打招呼,走时还特意嘱咐老陈不要让老于知道我来过,为了落实这一点,我夸大了事情的严重性,说公司严禁客服赌博,一旦发现我就会失业,还讨好似的递给他20刀的“封口费”。

当然,老陈并没有收,还说以后会替我注意老于的动向,给我打掩护。我连忙道谢。

回宿舍后,我取了两罐啤酒,回到房间,仔细琢磨了一下。老于一场牌的输赢就超过了5000刀,那整体输钱的数目大概率是3万刀往上了。结合起小兴第一天的慌乱,有没有可能是他们联手做公司的账?

我没什么借机踩人上位的想法,不过还是要想办法去调查这个事情,验证我的猜测。如果确有其事,那么掌握证据对我有利无害。如果他们就此打止,一切安好;如果他们继续这样,我也不需说破;但倘若以后他们想嫁祸于我,我也能够自保——与账目有关的文件一个月清除一次,我得尽快了。虽然有可能是我多虑了,不过有备无患,一念至此,我长舒了口气。

7

假期结束后,我回到工作岗位。为了不让办公室其他人无意间察觉,我特意在值晚班时,挑选凌晨3点到5点这个时间段来查看账目。

最终在半个月后,确定了他们故意做账的事实,并搞清楚了手法。

原来,老于和小兴的确是故意修改了Excel的部分单元格,给一部分客人少结账,然后再以同样的方式克扣代理的利润,把多出来的钱“错结”给两个客人(可能是与他们合谋,也可能就是他们本人),这样就出现了与合作方(同一牌桌上的其他中介约局公司)对接的账目是对的,和客人结账的账目和给代理的利润却错了的情况。当然,如果客人和代理没有察觉的话,那么所有的账都是对的。

上次的事情公司赔了2万,所以从那以后,代理的利润分配都一切如常。不过,对客人他们并没有“心慈手软”,而是选择了更加高明的方式:

首先是挑选的场次,一定要是客人赢钱在5000元人民币以上、并且尾数比较复杂的,扣掉抽水以后,再削个1‰到3‰。在代理那里则是恶意修改部分计算利润的公式,随机多扣一个0.0321、0.0236之类的系数,虽然克扣的比例提高了,但这种细微的差别仍然很难被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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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玩味的是,这个事情对公司股东的直接损害是很小的。因为客人就算发现,也不会因为少十几二十块钱不来打牌,代理们也没有因为少算钱而不满,方总大气的处理方式反而让他更得人心。况且公司从代理那抽取的管理费比例并不高,再分摊一下,数额就更少了。

于是,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推测,这件事情背后可能有方总的影子。不过以方总今时今日的财势,估计最多也就是隐约有所察觉,故作不知。

方总的想法我无从得知,不过他目前显然是不知道老于是怎样做到的,而我是完全了解事情内幕的第三个人。这很有可能是我的一个机会,如果利用好这点,就能改善我的处境。

我可以直接找老于点明事情,和他联手应付妙妙,作为投名状,从此同舟共济;我也可以等妙妙过来,看以这个女人的手腕,老于能否蒙混过关。如果安然度过,且这个路数仍然可行,那我索性就直接向老于摊牌,分一杯羹。

而且,我还可以借输记之口,试探一下方总的态度。如果他真有心彻查,我再适时约谈,提供信息。

当然,我还有一个选项——直接找方总谈。我可以把这个事情我掌握的情况都告诉他,然后问问方总想怎么打算,并且直言自己缺钱,如果方总不想管,我就和老于一起赚这个钱。

权衡后,最后一条对我是最有利的——因为老于是方总的亲信,而这件事对方总来说也没什么损害,并不会让他们的关系破裂。我点出这个事,又足可以展示自己的能力。即便方总不让我们赚这个钱,或许他也会私下对我有所表示。

失神间,涛哥忽然推开了门,叫我到客厅一起吃宵夜。闲聊一阵后,涛哥才对我说,自己已经辞职,3天后就回国。相处了这么多天,涛哥为人真诚踏实,在这个环境中实属难得,他要走,我心里不舍。

我本就不善于表达,最后还是涛哥发声打破了僵局:“阿远,你说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赌呢?”

我不假思索道:“主要是这个过程太诱人了。输输赢赢,可以激发人们无限的想象力。”

涛哥叹道:“久赌神仙输。”

我没有接话,而是反问道:“涛哥,你知道输到没钱赌是怎样一种滋味吗?”

涛哥略加思索,道:“没有体会过,是丧失理智、很想借钱翻本吗?”

我笑笑:“借钱打牌还不容易吗?不过借钱的时候,不见得是丧失理智的,每个人都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权衡利弊后才做出了这个抉择。”

一些旧事在脑海掠过,我沉吟良久,又苦笑道:“如果还不了或者不打算还,这种决定不但是理智的,而且还理智到过分了。反正不会失去更多,万一还能赢回已经失去的一切呢?只会赢,不会输,你说他理不理智?”

涛哥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叹道:“那对借钱的人也太不公平了吧?”

我沉声道:“是啊……”

涛哥没再接这个话题,而是打开手机,找到几张照片给我看,“我的女儿,两岁半了。”

“这是她半岁的时候,”涛哥指着一张,“那会儿我正准备出国,临行前拍了这张照片。”往后面翻了两张,涛哥继续道:“这是去年回家过年,陪她过的第二个生日。”

“这是我半年前上一次回国,她会叫爸爸了,”涛哥翻到最后一张照片,身体抽搐了一下,“我把她抱在怀里,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闻言戚戚,想起了家中的父母,种种往事浮上心头。诚然这可能真的是上天赐我的良机,可一想起那些依靠这个灰色产业实现财务自由的老板们,他们尚且过着四处隐匿、漂泊异域的日子。而我,不过是在他们吃肉之余,跟着喝点残羹,真的能有那么好吗?

接着,怎么处理老于这个事情,心中这才有了决断。良久,只对涛哥说了句:“珍重!”

8

涛哥走后,其他公司的一个同事接替了总管的位置。

我很快就找输记说了事情经过,让他转述给方总。两天后,方总和我通视频,褒奖之余,只说这次准备让妙妙接手工作室的事情,老于会调作他用。要我和小兴一起好好协助妙妙,并直言她只会待半年,她走后工作室就交给我来打理。

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但我知道,自己是断然不能接受的。

来时我本就是想混点工资,能够有这样的机会,只不过是恰逢其时。我很清楚,如果真像自己之前想的,继续留在这里跟着方总“发展”,最终落到我头上的,也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直接面临牢狱之灾,要么余生的大部分时光就只能在异域漂泊。

之前我总是想,要是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不仅自己丢人,还会失了输记的面子。不过老于的事情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机会,让我有资格功成身退——原本方总用我,就是卖输记一个人情,如果我立下这样一个功劳,再选择辞职回去,至少是两不亏欠。

一念至此,我说了自己决意辞职的事。“我这个人胆子小,赚不了大钱。不过却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方总有心提拔的这份情谊我记下了。”

方总摇摇头,却也没做挽留,只问了句:“那你想什么时候走?”

我正色道:“善始善终,等公司培训好新人吧。”

3天后,用完午饭不久,我正值着班,只见老于拖着一个红色行李箱,和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一起进了办公室。

“大家好啊,我叫妙妙。”

打完招呼后,妙妙随便翻了下前几天账单,不耐烦道:“烦死了,眼睛都看花了,真不知道你们怎么熬过来的。方总也真是的,让我做这种苦差事。”

老于面无表情,淡淡道:“是我们办事不力,有劳您出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妙妙噗嗤一笑,“于哥谦虚了,我能力低微,所以只能做小事。调于哥去金边,也算是升职,得好好庆祝一下才是。”

妙妙起身,示意我继续工作,然后打了个哈欠,道:“有点困了,这个账就不查了,反正也看不懂。我晚上再求人重新设计一份表格,看会不会好点。”

因为之前方总打过招呼,如今妙妙这样的表现,处理结果也算是皆大欢喜。事情就此揭过,小兴可以继续安心做事;老于想赚更多钱,就让他去金边;我本来也志不在此,就将我完全从这个事情中间剥离。

下班后不久,微信上收到妙妙的信息:“还在工作室吗?来XX(西港的一家酒店)。”

我也没多问,只回了一个“好”字。

妙妙开门后,我开门见山问道:“妙妙姐,您找我有事?”

见我这么直接,她饶有兴趣地打量了我一番,道:“方总跟我说了你的事情……当然,找你来也不是劝你留下。不过如果改变主意,可以告诉我,公司随时为你敞开大门。”

我点点头,“我会好好想这个事的。”

接着,妙妙从桌上拿了一叠美刀递给我,“这2000是方总的心意,这几天他会安排你们轮休,你拿去放松一下吧。”

我拿过钱,道谢。妙妙见我兴致不高,随便聊了几句,就把我打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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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公司来了一个20出头、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她的到来给工作室增添了几分欢快的气息。不过这份欢快,于我而言却是短暂的。5天后,工作交接完,拿着两万多元的工资,我如期踏上归途,结束了两个月的网赌客服生涯。

后记

今年1月17日,柬埔寨移民局与金边市警方联合行动,端掉了一个位于金边的网赌办公室。这是2019年中国警方第一次重拳出击,而这,可能仅仅是一个序幕。

我是在一个牌友交流群里看到这则新闻的。看完后,我默默关掉了微信,抽了一支烟,躺回床上,仿佛刚刚发生的是和我毫不相干的事情。

是的,这本来就是和我毫不相干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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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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