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文字会像犁铧一样深入阅读者的心灵,带来持久的震颤和感动,还有许多莫名的其他……
浙江自古出读书种子,科举时代状元、进士数量庞大,名动天下的作家、学者更是代代层出不穷。所以浙江在我心目中,不单是一个繁华多金之地,更是一个令我仰之弥高的文化圣地。当代浙人我认识一些,作家李利忠就是一个。
印象里的李利忠是个多面手,旧体诗词古雅端方,楹联气势如虹,杂文老辣如姜,尤其是关于百年浙人、民国名流的随笔,更见其勤苦与功力(据说,他为了写《潮的人—百年来源自浙江的中国底气》和《民国管窥》,长期浸泡于江浙等地的图书馆),却一直忽略了他的散文。这次集中品读了他的散文集新作《百年一瞬间》,以为其随笔、诗词、楹联和杂文有文化气,散文则有草木气。
中国文章一直有草木气,远则先秦古谣,《诗经》《楚辞》,近则沈从文、汪曾祺,但当代人文章里的草木气已经散淡许多了。我以为,草木气不单是山川禾稼之气,更是文章内在的纯元正气,是作者质朴纯良内心的文字反映。
李利忠写秋天、天籁、三叶草、菱、苦瓜、故乡,写蕨菜、葵、桃、荷、麦子、茶、祖父,这些自然的物事从他这个都市人的口中道出,仿佛牵着水牛扛着锄头说雨脚和墒情的老农,又仿佛是一颗种子在向大地细细诉说恩情,朴质自然,无匠气,也不矫情造作,有秋风流水之味。
是文人都会写故乡,写自然,写乡村,写亲人,因为这些都是文学永恒的母题。类似题材的作品可谓多若繁星,但写得好的却似晨星寥落。或者如土豪俯视穷鬼,文字间的暴发户嘴脸令人作呕;或者如小妾仰望夫人,如泣如慕的追思和祭悼里显示出的萌态叫人厌恶;或者无节操地抒情,一直抒到滥,抒到肌无力。
李利忠此类文章,贵在克制,贵在赤心,贵在平和。一个曾经割麦插禾如今居住都市以作家为身份标识的人,回望故乡、草木以及蝼蚁一样的众生,理当谦而不卑、思而不矫、朴而不妖。
“有一天,父亲在月光下散步,忽然看见亡故多年的祖父站在他的身后,黯淡的双眼噙满泪水。祖父用一种惶恐的近乎绝望的声音对父亲说:唉,没有人给我一支烟抽……”(《百年一瞬间》)李利忠的文字,是有力的,质感的。
李利忠的文章更多书写的,不是自然的草木,而是草木一样的众生,包括他自己。他写毛毅衡、束小花、麻燕子、冯延贵,写香樟兄弟、上官单一、菜农、自己的酒肉岁月,这些草籽一样活得卑微而又坚强的细民,在他的笔下如同核雕人物,栩栩然。他们劳作、争吵、来来去去,是人间的骨肉和血,丰满而有弹性。
“冯延贵其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屠宰工,他的职责是把挂在轨道上的新鲜猪肉推到汽车上,是整条流水线上最后一道工序。使我惊讶的是,冯延贵居然养了十几盆菊花。”(《冯延贵》)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一个与屠宰工为伍为友的作家,能写出散发着佳肴味道而不是呕吐物气味的文字。这两者其实只有一皮之隔。
我以为,在本质上,李利忠是个诗人,尽管他以烟鬼酒徒自居,以潦草生活的城市草民自命。我这么说,不仅因为李利忠写诗,而且写得一手好的格律诗,更因为他文字间的诗歌气质。
“在太阳最先停留的地方,当骑兵把草原点燃之际……堂堂廊柱,我住在其中。”(《楼书》)
“记忆中似乎总是下雨,湿润的青石板小巷曲折悠长,鱼鳞瓦上长满稗草,屋檐饰有卷草如意图案,店铺门板有七八块。”(《菱》)
我在这样的文字里,读出了青草和灌木的气息,读出了苍凉生命的华美风味。
再读读这册书的分辑名,《诉衷情近》《恋芳春慢》《惠兰芬引》《浪淘沙令》,更可见作者对诗意的刻骨迷恋。我以为,一个努力把柴米油盐的粗糙日子过成慢词的人,是一个可爱的人。可爱的人写文章,其文章必然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