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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爸爸,我们就解脱了

2014年冬至下午,章文总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她分别给老公和女儿打了电话,但两人都没有接。几个小时前,一家三口像往常一样在家吃的午饭,她扒拉几口便匆匆赶来单位开会,只想着赶紧处理完手头的事儿,晚上好回家给女儿过16岁生日

隔了一会儿,章文再次拨打父女两人的电话,依然没有接通。这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便收拾好东西,心情忐忑地赶回家。待她推开房门,走进去,一眼便望见倒在阳台上的老公。鲜血从他头部汩汩流出,铺成一张红色的巨网。而一旁沾着血迹的滑板,让章文一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

没过多久,邻居看着章文家房门大敞,进屋一看,立马报了警。很快,警察立案:死者周兵,46岁,重点中学的历史老师,而犯罪嫌疑人则是周兵16岁的女儿冬冬。当日傍晚,有群众发现有女孩在江边疑似自杀报了警,警察到现场一了解,这个女孩正是冬冬。

这桩“少女弑父”案很快就在我们这个小城里引起轰动。案发后第三天,章文便来到律所,委托梁律师为其女儿做辩护,我当时是梁律师的实习生,全程参与其中。

1

我第一次见到章文是在律所的办公室里,那天,明亮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屋子,与她身上的全黑装扮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削瘦憔悴、双颊深陷、皮肤蜡黄,整个人宛如被痛苦牢牢地裹挟住。

“我女儿是冬天出生的,所以叫冬冬。”这是她落座后的第一句话,提起女儿,她脸上浮现了一丝暖意。

“她是好孩子,学习上不用人操心,也不惹事生非,很心疼我,还说自己长大后要保护妈妈。虽然她杀了人,但那个人该死,这么多年,我们母女没过一天好日子。现在他死了,我们解脱了,但我女儿却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我不想女儿坐牢。”

比起死去的丈夫,她更在意的是女儿的人生。

1998年冬天,章文生下了女儿冬冬。

然而自女儿降生的那一天起,丈夫周兵就开始变得暴躁,动不动就乱发脾气、乱摔东西。很快,情绪暴躁升级为动手打人,女儿还不足月,有次哭闹不止,周兵直接上手扇了章文一巴掌,骂她“带不好孩子”。

此后,周兵不仅打她,女儿一哭,对女儿也又掐又打。等女儿大点了,这样的打骂更是家常便饭,章文只能用身体去护着女儿,但不是每次都能成功,而且即便成功,换来的便是周兵对她更为猛烈的折磨。

章文回忆起被家暴的细节,额头上蹙出痛苦的皱褶,放在桌上的手不停地颤抖。

“暴力还只是身体上的折磨,更恐怖的是你不知道暴力何时会发生,精神每时每刻都高度紧张,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折磨。他会猛地一巴掌扇过来或一脚踢过来,我还没缓过来,就被一双臭袜子堵住了嘴,接着就是一顿毒打。被打得伤痕累累时,他还要把我当马骑。这还没完,他还往我身上撒尿。他在实施暴力的时候,我能感到他的狂热和兴奋,就像个恐怖分子。”

接着,章文陷入沉默,她脸上闪过一个难为情的神色。我看见她咽了口唾沫,嘴唇动了动,才再次开口,声音小了许多:“还有一件事真的难以启齿……他侮辱我,太伤自尊了。他脱光我的衣服,让我做一些诱惑的动作,叫我妓女。”

说到这里,章文的情绪已经难以自控,几度哽咽说不出话。

“但我女儿是无辜的,她一出生就活在家暴的阴影下,我却没有能力保护她。我无法阻止也无法摆脱这种暴力。我一直想着跟他同归于尽,只是我想等女儿完成学业有了工作、自己可以养活自己的那天。所以,我每天都数着日子对自己说,快了快了,再坚持一下,很快我女儿就大了,我就可以把恶魔带走了。谁知道,我女儿等不及了,先我一步杀了他。”

“请你们帮帮她,她也是受害者啊。”章文后来不断重复这一句,临走时,她还拜托我们,“你们去看守所见她时,告诉她别害怕,妈妈一直都在,我会和她一起面对。”

2

和章文会面后的第三天,我和梁律师在看守所见到了冬冬,一个清秀的女孩子,斯斯文文的,苍白的脸上笼罩着黑色阴影,我瞥见她左手上有针孔。

管教轻声和我们说:“她进来后,一直不吃饭,只好带她到医务室强制打了吊瓶。现在担心她自杀,安排人24小时看着。”

冬冬低着头,目光落在双手的手铐上。梁律师向她转达了她妈妈的话,她也没吱声。

“你要好好吃饭,不要做傻事。”梁律师看着女孩。

听到这句话,冬冬嘴角抽动,一个短暂又有些悲伤的微笑,抬头看我们一眼,又低下头。

“现在所有人都这么对我说。”她说,“在我想好好活的时候,没有得到帮助。既然活不好,那我死还不行吗?”

这句话一时噎在我的嗓子眼里,我和梁律师面面相觑。

“为了不让我死,我现在有24小时看护,被当做重点人物保护起来。这么受保护,还是第一次,竟然是在犯罪后。在我犯罪前,为什么不保护我呢?那样我就不会犯罪了。进来后,我什么都不吃,他们以为我闹绝食要自杀,其实不是的,我只是吃不下。我没想到我一个杀人的人竟然被保护得这么好,在这里我是安全的,在家里我是危险的,家还不如看守所呢。”

冬冬说话细声细语,看似柔弱,却很有力道,让我心头一震。我知道,看守所必须保护犯罪嫌疑人的安全,以保障刑事诉讼活动顺利进行。

按惯例,梁律师让冬冬复述案件发生当天的情况。

她说,冬至中午,还没等她吃完饭,妈妈就去单位开会了,家里只剩下他们父女俩。虽然和爸爸在同一个学校,但饭后她就回卧室收拾了下准备先行离开,一到客厅,瞥见阳台上爸爸躺在椅子上睡着了。她站在他背后,看看睡着的他,再看看阳台角落里的滑板。

“再不下手就没时间了,过会儿他就醒了。不能让他醒,今天必须了结。”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拿起滑板,对着爸爸的脑袋砸下。他倒下了,血瞬间蔓延开来。她扔下滑板,走出家门。

“你是一时兴起,还是早就想杀他了?”梁律师问。

“杀他的心早有了,从有记忆起,他就总是打我和妈妈,我和妈妈一年四季都是长衣长裤,我连裙子都没穿过,就是为了遮掩身上的伤痕,怕被人看见。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想杀他了,我跟我妈不一样,她只会哭、只会忍受。我不是,他每打我一下,我心中都记着,怨愤越来越多。”

冬冬虽然心里怨愤,但她说平日自己还是听妈妈的话“家丑不外扬”,否则知道的人越多,她们母女俩的处境就更糟糕。

“他打妈妈更多,经常是在他们卧室关着门打。偶尔我也恨妈妈,觉得她怎么跟这个人渣结婚,害我们天天挨打。但我知道她也很可怜,她也是受害者,报警怕我爸报复,而且她常常跟我道歉,说没保护好我。当然我知道罪魁祸首是爸爸,是他让我们这个家乌云密布。我真是受够了,忍无可忍,我看不到希望。唯一出路就是杀死他,解脱我和妈妈。我知道妈妈胆子小,还不敢杀人,那就我来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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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想过很多杀他的办法,最后选择了这个。我知道他每天中午吃过饭,会在阳台上晒太阳,我就乘这个机会杀他。杀人后,我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感到一种奇怪的安宁,特别安心,因为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他了,从此他就不存在了。之后我去了江边,小时候妈妈经常抱着我在江边徘徊,或许她是想自杀吧。我在江边一动不动地站着,胡乱地想了很多事儿,然后有路过的好心人以为我要自杀,报了警。我就被抓了。”

“我看过你资料,冬至是你的生日吧,你为什么在生日当天杀人?”我问。

“我长期挨打,除了说明他是暴虐的人,也说明我是不被期待的孩子,根本就不该出生嘛,嗯,根本都不该出生……”冬冬重复了好几遍“根本就不该出生”。

“如果没有他,我也就不会来到这个不欢迎我的世界。所以我要在我出生的那天杀了他。而且,我一直有两个疑问放在心里。一个是我妈为什么嫁给我爸?另一个就是,我爸为什么那么恨我?他从没对我笑过。有时候我想,我爸可能是重男轻女吧!”

冬冬还告诉我们,就在她杀死父亲的前3天,她最好的朋友自杀了。

这个朋友是她在一个家暴论坛里认识的同龄人,因为父母离婚,就跟着爸爸和后妈以及他们所生的两个孩子一起生活。

“他们全家人都欺负她,随意打骂她,连那两个小孩都是如此。她说她在家里就是奴隶。她后妈还给她拍裸照,威胁她不听话就把照片散出去。跟我一样,她身上也经常青一块、紫一块,我们都能懂对方的感受。”

好友在自杀前一天跟冬冬说:累了,想休息了。

“我知道她要离开我了,但我没有挽留她,因为我知道,对于我们这种人,活着是受罪,死了才是解脱。她还说如果我扛不住的话,欢迎我随时过去找她。”

杀死爸爸,我们就解脱了

第二天,冬冬便收到好友发给她的定时消息,上面写:你看到这条消息时,我已经在天上了。

“她说,我们会在天上见!但在此之前,我会变成星星守护你!”说到这儿,冬冬眼圈红了,泪水顺着脸庞淌出来,稍微平复心情后,继续说,“我读完她的定时消息后,趴在桌上哭,我能感受到她自杀时的心情,既有绝望也有轻松。然后,我准备去洗手间洗洗脸。穿过客厅,我爸迎面走来,他看到我哭丧着脸,厉声呵斥我,甩起手又是一耳光。我跌倒在地,我一点劲也没有,任他打。那时我想,你最好打死我吧,要不然我一定会打死你,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种日子不能再让它持续下去了。”

冬冬停下来,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真宁愿没来这个世界。如果我没出生,那该多好。”

3

其实,冬冬不是周兵亲生的。

1994年,章文和周兵在一次高中同学会上遇上了,因一个当时在教委工作,一个在高中当老师,算是广泛意义的同行。两个原本内向的人,竟聊得很投机,遂留了联系方式,很快便于当年恋爱、结婚。

婚后的第二年,他们准备要个孩子。然而积极备孕半年后,章文迟迟没有怀上,不仅两边父母催,他们自己也着急。

那时大多数人的观念是,不能生育肯定是女方的问题。没有医学常识又深受这种观念影响的章文,不仅为此焦虑,还有些恐惧。在家里,她经常抓着周兵问:“我不会是不能生吧?要是我生不了怎么办?你会不要我吗?”

一开始,周兵还会耐心地回应她:“不可能吧,咱俩这么年轻,也没啥毛病,没问题的,你肯定能生,再等等。”

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了,章文的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最后,两口子坐不住了,周兵说,我带你去医院检查吧,看看医生怎么说。到了医院,医生让两人都接受检查。最终的检查结果令两人都大跌眼镜:章文完全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周兵。

“睾丸损伤,基本不能生育。”

拿着诊断书、听着医生的结论,周兵一下子跌坐在诊桌的椅子里,茫然惶惑。章文也怔住了,她不知道丈夫曾经发生了什么,对她隐瞒了什么。

走出诊室,章文才第一次听周兵讲起那件让他“难以启齿”的往事。

周兵上初中时,一次期中考试,年级打乱顺序排座考。开考前,一个不认识的男生,走到他的考桌前,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弯腰凑在他耳边低语,让他考试时把试卷答案写在草稿纸上给自己,然后冲他眨个眼就走回自己考桌。

周兵没把这当回事,他胆子小,不想作弊被抓,而且还是帮人作弊,多冤啊。再说,他也不认识这个男生。事实上,周兵成绩好,每次优生榜上都有他的照片。他不认识别人,别人都认识他。

考完试,那个没得到答案的男生涨红着脸、气呼呼地冲到周兵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瞪着他:“你给我等着!”

这句话,让周兵背脊发凉,打了个寒颤,他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事儿,回家后便把男生威胁他的事告诉了父母。

“哎呀,这都是小孩子的把戏,说句狠话而已,其实都是闹着玩的,他不敢真拿你怎样。”周兵爸妈没把这当回事,他爸爸还取笑他,“同学一句话就吓住你了,真没出息哦。”

被同学威胁又得不到家人帮助的周兵,感到很无助。他不想去上学,“你给我等着!”这五个字一直在他脑中盘旋,他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

第二天,因为找不到不上学的正当理由,他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学校。这天放学后,一个同学跑来告诉他,班主任一会儿要来教室和他说作文比赛的事,让周兵在教室等着。不一会儿,教室里的同学一个个走了,只剩下埋头学习的周兵。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周兵以为是老师来了。他刚要抬头,就被人从后面猛地拽倒在地上,拖到教室后面的空地上。三个男生围着躺在地上的他,其中一个男生脱下鞋子,从脚上扒下臭袜子,咧嘴邪恶地一笑,抓住周兵的下巴,一下就把袜子塞进他嘴里。

接下来,另一个男生缚住周兵的双手,其余两人对着周兵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而他却发不出声来,连求饶都无法说出。打完后,三个男生脱下裤子,伴随着他们满意且邪恶的笑声往他脸上撒尿。

周兵永远不会忘记14岁的那天所受的屈辱——空荡荡的教室、拳打脚踢、撒尿、臭袜子,受伤的自己像只狗一样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哭泣。

霸凌者在离开前警告他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而因了自己的怯弱和此前求告无门的失望,周兵也把霸凌一事埋藏在心底,从没跟任何人讲过。

但令周兵万万没想到的是,那段不堪的记忆不仅在当时伤害了他,时隔多年后,竟然还要影响他未来的生活,让他“做不成男人”。

章文记得,那天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周兵全程缄默,回家后,倒在沙发上抱头痛哭。

章文当时坐在沙发边安慰他:“咱们不能生就不生,不勉强,顺其自然,就俩人过,我们不过得好好的嘛。如果想要孩子,我们去福利院领养一个。”

然而对于章文的理解,周兵非但不领情,还认为章文提议领养孩子是在“羞辱”他,再说,领养的也不是他周家的种。接下来几天,他俩就这事儿争辩了几次,虽然没争辩出结果,但却让章文看到了周兵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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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和这个男人‘三观’不一致。我们在意的东西不一样,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章文深吸了一口,然后闭了一下眼睛,稍作停顿继续说,“说实话,那时我就已经后悔了,这个婚是不是结错了?不是因为他不能生育,而是我们的观念大不相同。然后,我想起来,在没去医院之前,疑似我不能生育的时候,我问他如果我不能生怎么办?他一直没表态。我想,如果是我的问题,他是要跟我离婚的吧。”

4

受生育事件的影响,原本就内向的周兵更加自闭。每天除了上班,就躲在家里打游戏,哪儿都不去,也不说话。就这样,又过了大半年,章文想离婚,可又觉得这样做不仁义——这时是周兵人生的低潮期,他已经很苦了,她不愿雪上加霜,只是两人尽量避免多说话,尤其避免谈论孩子的话题。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很沉闷,但也很平静。

几个月后,周兵父母来了。吃饭时,老两口你一句我一句,“明年你们都30了,怎么还不要孩子?趁着我们身体还硬朗,好给你们带孩子。你们不生的话,会被人说闲话的。”

就在老人喋喋不休、唾沫星四溅之时,一直埋头吃饭的周兵放下筷子,开口就说:“我不能生。”

饭桌上顿时一片沉寂。老人用怀疑的眼神看向章文,后者沉默地垂下眼帘。四个人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像四座雕像。随后,周兵起身去卧室,再回来时手上拿着一沓医院诊断书,往桌上一扔,然后走回书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一周后的周末,周兵父母又来了。从下午讲到晚上,主要是老两口在说、小两口在听。在窗外的光线彻底消逝、室内陷入黑暗时,老人的话也说完了,互相搀扶着摸黑离开。没人开灯,小两口也没有送行。

在黑暗中,章文愤愤地说:“太荒唐了!”

老人表达的意思是:不能生是遗憾,但不能让外人知道,会被笑话的。周兵不能生,但周家有两个儿子,章文跟周兵哥哥生一个就行了。这是周家的种,生下的还是周家的孩子,“咱们自己家可以生,不用领养,我们干嘛领个别人家的孩子呢。有血缘关系的才是一家人。”

“你爸妈什么人啊?亏他们想得出来。周兵,你怎么看?”章文看向周兵,但是愈加浓烈的漆黑让她分辨不出他的表情。

周兵没有回应,他垂着头看着地面,过了好一阵,他抬头看向窗外,开口说话:“你跟我哥生一个吧。”

“你疯了?想孩子想疯了吧?”

尽管章文很排斥“借种生子”,但禁不住周兵每天在她面前声泪俱下,说怕人笑话,没孩子家里冷清,甚至以死相逼。最终,章文同意了。至于,周兵父母和周家哥哥如何交涉的,后面如何生子的,章文哭得泣不成声,摆摆手说,“不想说了,不想说了”。

“我做了令我作呕的事,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恶心。”章文说到这时,身体都还在颤抖,“那就是动物交配。”

章文原本以为自己的委曲求全,起码能换来周兵的理解,没曾想噩梦便从女儿诞生的那一刻开始了。章文明白,因为女儿不是周兵亲生的,他心里有气。她想忍忍吧,时间会消化这件事,过些日子就好了,毕竟这件事是他求着她做的。

却不曾想周兵变本加厉,完全忘了这件事的“起因”,不仅骂章文“不要脸”、“就是个妓女”,还骂女儿是野种,经常把母女俩打得遍体鳞伤。

这样持续的家暴让章文很痛苦,在女儿3岁时,她试着向外界寻求帮助。

“但没有用。找妇联,妇联不是执法机构,只能做调解。找派出所,警察说家庭纠纷只能调解没有更好的办法,当时的法律规定,对于这种夫妻间的人身伤害,派出所是没有办法做什么的,只能批评教育。”章文摇摇头说。报警回来,得到的是周兵更激烈的攻击,她只好作罢。

她当时也提过离婚,只有那一次。她提了,话音刚落,周兵走进厨房拿一把菜刀往桌上一砍:“我过得不好,你们也别想好过。离婚?门都没有!”

碍于面子,章文从未向亲友提过家暴的事。她觉得很丢人,怕被人嘲笑,成为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且,她想到,公权力都没法帮忙,亲友们就更无能为力了。

所以,在后来我们走访调查中,他们的亲友、同事、邻居都觉得很惊讶,周兵在大家眼中是“不错的人”,一份体面的工作、没有恶习、话不多。

双方父母除了悲痛外,更无法理解这样一个有文化的家庭发生这样的事。章文的父亲还评价女婿是“老实孩子”。

周兵父母完全没想到从小优秀、内向的儿子会家暴妻女。而关于周兵当年在学校被霸凌一事,周兵父母几乎没有印象了。而且,提及“借种生子”,周父母认为这事也是周兵夫妇同意的,“我们也只是提建议,没有逼迫啊。”而且在化工厂工作的周兵哥哥,在“那件事不久,就因工伤而死”,老两口还觉得这是遭了“报应”,没想到多年后,周兵也因此丧了命,他们很是后悔。

周兵姐姐倒是给我们讲了一个细节:有好几次在酷暑天,章文和冬冬竟然穿着长袖长裤,额头上汗水止不住地流,而章文每一次的解释不是怕冷就是感冒,“他们三口之间,也不怎么交流,彼此很淡漠。”

平日,周兵一家三口很少跟亲友走动,偶尔出席宴会时也是短暂见面,所以其他关系远一点的亲友们更是不怎么了解他们。这么多年,没人知道周兵在家里对妻女做了什么。

所以周兵的长期虐待妻女,并没有真凭实据。章文也向我们承认,她没法举证。尽管她能拿出一大叠她们母女身体受伤的医院诊断,但无法证明这是周兵所为。

而在法庭上最重要的就是证据。梁律师想要从冬冬“犯罪动机形成的原因”方向进行辩护,那么找到周兵家暴母女俩的证据便是关键,否则,在接下来的辩护中,将会陷入被动。

5

正在我们为找证据一筹莫展时,办案警察通知我们去警察局拿资料,说他们从死者的手机和电脑里发现大量视频。原来,周兵在网上买了摄像头偷偷安装在家里,家暴全被录了下来,其中妻子的全裸视频还被他发布在黄色网站上。

给我们影像资料的李警官愤怒地说:“这男的就是个禽兽。说实话,我觉得死者活该!他对妻女惨无人道的折磨,我一个大男人看得直发抖。可怜了他女儿犯了罪,虽法无可恕,但情有可原。”

“我听章文说,她有求助过警察,但没有得到帮助。”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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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警综平台查到她有过两次报警,时间在十几年前,两次都在同一年的同一月,应该是家暴早期她报的警,但是结果都是对周兵批评教育就完事了。过去嘛,我们警察对家暴的认知不足,就觉得是夫妻之间闹矛盾,我们也不好做什么,只能劝人家好好过日子,所以那两次章文报警,周兵并没有得到惩罚。可能章文就觉得找警察没用,所以后来一直没有报警。其实在家暴这方面我们也有在学习,现在也知道家暴的严重性,我们也会去干预,甚至强制性逮捕施暴人。”李警官说。

“今天这个弑父案,家暴是因,弑父是果,如果没有因,那就没有后面这个犯罪了。”我说。

李警官叹了口气,“是啊,想到这个,我心里就很难受,我觉得在这起案件中我们多少得承担点责任。”

之后我们又去找了妇联,妇联的工作人员帮我们找到了章文曾经的求助记录,跟报警的时间大概是一前一后。妇联的赵女士听我们讲述了案情,她表示妇联在当时没有帮助到这对母女,那么现在一定要尽全力给予帮助。

“可惜多年前我们都对家暴没什么清晰的认识,现在意识到,如果我们不积极地干预家暴,可能会酿成更大的灾难。”赵女士感慨道。

事实上,2001年修改后的《婚姻法》中已明文规定,国家禁止家庭暴力,家暴成为法定的离婚理由,受害人有权利请求公安机关制止家暴。而章文也是在这前后寻求帮助的,只是法规刚落地,实际操作起来也很困难。而当时的章文,对此更是了解得不多,她说,那时自己每天都是恍惚的,根本没心思去研究法律。

而此后为何再没报过警,再没求助过,章文也只说“觉得没什么用”。对此,妇联帮我们联系到的省妇女儿童援助机构研究家暴的专家,给了我们一个专业的解释:“像章文这种在家暴早期寻求过帮助,但之后再未求助过的行为叫‘受虐妇女综合征’,又称做‘习得性无助’。”

同时,这位专家还将作为证人出庭,用专业知识来阐释遭受暴力的孩子与杀死父亲的凶手之间到底存在怎样的关联。因为,冬冬在杀死父亲时,后者并没有对前者实施暴力,而是出于睡眠状态。

“那么,这种趁其不备实施杀人,是否还具有防卫性质呢?”我问。

专家表示,弱者如果要挑战强者,她不会靠体力,她会靠智慧。很多受虐的妇女,以暴制暴的时机,多选在对方睡觉时。因为女性体力上的弱势,让她们会想更多的方法。国际上把这一类的行为叫做“受暴妇女的防卫行为”。

“家暴案件中的以暴制暴,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它不是生人之间的,是亲属之间的。所以受虐者在这样一个长期受虐的过程中,积累了很多的愤怒,可通常情况下,施暴者往往更强壮,而受暴者是较弱小的,所以在受暴中是无法与对方抗衡的,那么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就会采取极端的方式结束这一切。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其实是有防卫因素的。”

警方找到的视频完整了证据链,专家则作为证人出庭提供家暴视角,这对我们接下来的辩护大有好处:可以让法官知道,死者是怎样虐待妻女的,他的家暴行为才是引发事件的主因,且冬冬的杀父属于“以暴制暴”,具有一定的正当性。

当然,我也知道,法律是不提倡“以暴制暴”这个方式的,以违法犯罪的方式去制止犯罪,只会使这个社会的违法犯罪更多。

我看过很多相关案例,在法院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下,法官的判决也大相径庭。有一个是妻子持刀砍夫的案子,妻子长期受虐待,属于义愤杀人,形成了“以暴制暴”的结果,最终判了有期徒刑5年。而另一个类似的“以暴制暴”的案子,却判了无期。

我们使用的是同一部法律,但由于司法人员对家暴认知程度的不同,就是会导致如此悬殊的判决结果。

而且,《婚姻法》主要是涉及婚姻关系双方的权利义务、财产的规定,并没有过多的涉及家暴的条款,只有说了家暴是准许离婚的条件之一。《妇女权益保障法》是针对妇女权益,主要是促进男女平等,充分发挥妇女在社会的作用。在2016年3月1日才正式实施的《反家暴法》里也只是涉及家暴的认定、寻求帮助途径等等。因家暴而故意杀人就是按《刑法》里“故意杀人罪”认定,没有因为家暴犯罪的专门的法律条款。因此,量刑的轻重,全凭法官的裁量。

所以,开庭前,梁律师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判断最终法官的判决会是什么。

6

2015年4月,本市中级人民法院不公开审理了此案。专家和警方、妇联都出庭了,庭审分上午和下午两场,共历时4 小时。最后,等待法官宣判时,全场起立,一片肃静,我们都特别紧张,心扑通扑通地跳。我望向冬冬,只见她低头双目紧闭。再望向章文,她在旁听席,一旁是冬冬的舅舅、舅妈,他们都神色紧张地盯着法官。

“法庭对被告及其辩护人提出被害人在起因上有过错的辩护意见,予以采纳。同时考虑本案系因家庭矛盾引发,且被告得到受害人家属(章文和周兵父母)的谅解,依法对其减轻处罚。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第六十七条第一款的规定,下面口头宣判如下:被告人冬冬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缓刑考验期从判决确定之日计算)。”

这是最好的结局,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我看了一眼章文,这几个月来,第一次看见她笑了。被当庭释放的冬冬,跑向妈妈,两个人抱着又哭又笑:“太好了!太好了!”

庭审结束后,法官跟我们说:“被告人也是家暴受害者,如果《刑法》只惩罚了家暴的制止者,不惩罚长期实施暴力的施暴者的话,这个惩罚就不是公平正义的。她这一次犯罪真的情有可原,这种案子我也给她判刑,但我不让她坐牢,这是对她本人的一个正确的对待,对整个社会宣示了我们法律的一个态度,就是我们对这个没有危害性的人、没有犯罪倾向的人,我们法律是给予最大程度的保护的。”

我走过去祝贺冬冬,问她:“感觉怎样?”

“感觉重生了,以后要好好生活,像人一样的生活。”她也给了我一个拥抱,抹抹眼泪说,“你知道吗,姐姐?法警带我进法庭前,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因为我怕我再也看不到了。我以为我肯定被判重刑,可能好多年都出不来了。听到法官说缓刑的时候,我好开心啊。我想这可能就是我那位在天上的好朋友在守护我吧?”

按照规定,冬冬每个月要到当地的司法机关报道,定期汇报平时学习法律知识的体会。

不久,冬冬改名换姓。她家的房子也卖了换了新房。她说经过法律知识的学习,想未来读法律,用法律保护更多的像她这样的受害者。

2016年年末,已经离开律所的我,听梁律师说起冬冬已愿望成真,考进某政法大学攻读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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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白小姐》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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