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想想,人生真的是奇妙而莫测,你永远不知道你所走的道路的尽头是什么,甚至不知道下一个转弯处会是什么。可是也因此,我们这一生才像一个摆满了镜子的空间,才在一个虚虚实实的空间里,有了无尽的转折与梦境。那些镜子里与梦境里的空间也许是永远无法走到的,却以一种神奇的力量诱惑着我们,同时也消解着人生的种种苦难与黑暗。
我想起自己十年前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一周便可写完一个中篇,不假思索地写,写完也极少修改。现在我用三四个月甚至半年来写一个中篇,缓慢得像一只蜗牛。那时候总有人对我说,你写得太快太多。现在又有人对我说,怎么一年都没看到你的小说。可是对我来说,这两个阶段都是对的。那时候一口气写很多小说,觉得快乐。现在慢慢吞吞反反复复打磨和擦拭一些细节的时候,也觉得快乐,那种孤独而自在的快乐,就像一个人在雪夜为自己唱起的圣诞歌,没有人知道你为什么快乐。写作中那些长年累月的孤寂与枯燥都会在瞬间被这些快乐照亮和穿透。
除了那些孤独的快乐,也许每一个在这世上活过的人都会有一些小小的野心与小小的尊严,渴望一点存在感,渴望得到一点尊重,渴望人生的一点不虚妄。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所有的信念,除了对文学的热爱,最重要的便是那种属于文学的尊严感了吧。那就是,一个人愿意付出她的全部去写出好的文学作品。
一个作家性格里的敏感、痛楚、执着、脆弱、懦弱、纠结、自尊、自我厌弃,和那种长期对孤独的依赖以及在漫长孤独中对温暖的渴求,全都并行不悖地共存在我的身上。很多作家的写作都是在与自己的困惑搏斗,是自己与自己的斗争,写作到最终还是为了解决自己的信念问题。
多年前不明白曹雪芹为什么要让一块石头最后还是变回石头,后来慢慢明白了,曹雪芹只能最后回到他的庄禅精神或诗人精神。于茫茫天地中发现不可解脱的东西是他的道路。我想到我自己,在这跌跌撞撞的写作生涯中,心中的困惑与失衡,与世俗的冲突和妥协,对热闹和孤寂的复杂心理,都始终和我相伴随着。这些纠结逼迫我不断反省,也让我有时候会生出避世的心理,远离人群,好在无人的暗处修复自己。
《鲛在水中央》
孙频 著
博集天卷·湖南文艺出版社
《鲛在水中央》这篇小说中的山林背景其实并不是我所了解的,我只是为了写这篇小说,特意进入过那些无人的深山老林。但是我明显感觉到,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对这样世外的山林或是桃园是充满着感情的,包括对这虚构山林里的一草一木,花鸟鱼虫。大约是在心底里,我依然觉得在这样彻底而巨大的孤寂中,无异于置之死地而后生,人会获得另一种意义上的生命,另一条生还的道路。
我写一种与自己完全无关的生活,最初是出于对自己的挑战,写着写着却再一次把自己变成了主人公,再次把情感投入到每个人物身上,仿佛我自己就是那隐居在深山铅矿里半世飘零的男人。
虽然这只是一个虚构的文学人物,我却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像他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少。从一个崭新的怀有各种梦想的年轻人,被时代一次一次地裹挟着往前走,虽然他一再抗争,一再渴求能保全一点原初的生命,甚至几十年不变地以一种牢固的穿衣方式在捍卫自己的那点尊严,哪怕在没有第二个人的深山老林里他都从没有放弃过这种穿衣方式,是因为他明白,一旦放弃,他的精神就垮了,他的存在就会立刻化为虚妄。
人与时代的关系是文学中永恒的主题之一,因为人无法脱离时代,而一个个体的伤痛在浩瀚的时间中只是一粒微尘,随着亲人的死去,最后连关于他的记忆都不复存在。所以我想写出这些长河中的微尘们会为了人的尊严做怎样的抗争,怎样的努力。
无论是小说中那驼背的老人,还是隐居在铅矿里的男人,或是那童心不泯的黑帮老大,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发出一点属于自己的微光,纵然道路不同,命运迥异,却都有自己对活着的一种追问方式。我行走在那无人的深山里的时候,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流溪涧,草木丛林,忽然就在心底对人世间产生了一种远远的温情。
我想我小说中的主人公们也是如此,在山林,在乡野,在这些最偏僻的角落里进行精神上的自救,也因此有了深山里废墟里的唐诗宋词。有了那首凶手们共聚之夜,在明月下吟出的“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也是在那样幽静的山林行走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一种奇特的宽容,对世事的宽容,对自己的宽容,就好像,一切的一切在那一重时空里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所以也有了《鲛在水中央》里的主人公们在知道真相的最后一瞬间里选择的宽容和遗忘。
这种宽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也是一种救赎。而无论是世外桃源里近于老庄的超脱,无论是近似于宗教光芒的救赎,无论是以古典的书籍精神来修复自身的传统儒家之路,都是对这个世界的不弃与和解,而这其实也是世间万千凡人们的写照吧。
就是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所有的人们在最后都会找到一条属于自己到达彼岸的道路。而作为一个作家在写作时的道路就是,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包括作者自己,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精神力量。
“鲛”可以理解为水妖、水怪,也可以理解为美丽诡异的人鱼。愿意从哪个角度来理解,也是世间道路之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