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当代文学走过了极其重要的历史阶段。如何客观地评价这一时期的文学,探讨中国作家如何表达这四十年里人的生活处境,如何书写自我的经验、他者的经验,是一个复杂而重要的问题。在这个过程中,一个现象亟需引起注意:在当下的文艺创作生态中,最迫近、最当下的经验往往最复杂、最难写,也最不受重视,不仅小说、影视界重视历史题材超过现实题材,学术界里厚古薄今的学术传统也一直存在。在此我想强调,没有人有权利蔑视“现在”,真正有价值的写作,无论选取何种题材,它都必须思考“现在”。有当代意识,是一个作家不可推卸的担当。
今日的文学略显苍老,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即使是依托新媒介而生的许多网络文学作品,骨子里的观念仍是陈旧的,甚至暮气重重。回想“五四”前后的一代杰出青年,如梁启超、陈独秀、鲁迅、胡适、郭沫若等,他们身上洋溢的现实精神、青年意识不仅改写了中国历史的走向,也重塑了中国文学的面貌。文学对普遍性的人类境遇的关怀,一定是建基于作家对“现在”的思索:一个对“现在”没有态度的作家,很难赢得世人的尊重;而身处“现在”,如何处理好如此迫近、芜杂的当下经验,最为考验一个作家的写作能力。
那么,文学该如何书写“现在”?
写作是对经验的清理和省思,也是对时间的重新理解。本雅明认为,时间不完全是线性的,它还具有空间性。因此,这四十年间的中国经验作为一个重要的写作主题,不仅是历时性的——不是一种经验死去,另外一种经验生长出来,而可能是几种完全不同的经验叠加、并置在一起。认识到这些经验的复杂构成,作家笔下的生活才会有纵深感,才会显露出生活在多种力量的纠缠和斗争中的真实状态。
比如,我们经常讲的深圳速度,是一种时间,但在一些偏远农村里,农民经历的又是另外一种时间,更缓慢的、甚至一成不变的时间。生活在同一个空间的人有可能在经历不同的时间,这种时间的空间性,使作家的感受发生了断裂、错位。好的作家并不是通过一致性来理解我们身处的时代的,而恰恰是在疏离、断裂和错位中感知时代,不断为新的经验找寻新的表达方式。
再以前些年的青春写作为例。在当时涌现的大量作品中,主人公普遍过着一种奢华时尚的生活。试想,如果这一代作家都只写这一种生活,就势必会造成对另外一种、也许是更普遍更真实的生活的遮蔽,那么若干年后,以这些文学素材来研究中国社会的人,就会误以为那个时代的年轻人都在喝咖啡、享受奢侈品、游历世界、住高级宾馆。可事实是,在同一时期的中国,还有很多也叫“80后”和“90后”的人,从来没有住过高级宾馆,更没有出过国,他们一直在流水线上、在出租屋里,过着他们那种无声的生活。这种生活如果没有人书写和认领,就会被忽略和遮蔽。我把这种写作状况概括为“生活殖民”,一种表面上繁华、时尚的生活,“殖民”了另外一种无声、卑微的生活。这也是我为什么肯定一些农民工题材作品意义的原因,它们的存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反抗“生活殖民”的作用。
从这个层面上讲,作家既是书写时间的人,也是改变时间的人。当他意识到时间的某种空间性,当他试图书写时间中某一种被遮蔽的部分时,他就把现在的这个时间和真正的历史联系在了一起。而这一切的努力,其实都是为了建构一个有意义的“现在”: 发现很多种“现在”交织、叠加在一起,并进行多声部的对话,“现在”就会获得一种内在的精神品质。这个坐标的建立,对于确证我们是谁、中国是什么,意义重大。
回过头来看当代文学中的陈旧写作,它们之所以陈旧,就是因为缺乏“现在”的视角,更没有来自“现在”的负重——我们是谁?我们面临着怎样的精神难题?我们如何在一种无意义的碎片中迷失了自己?这些问题在写作中很少能得到有效的回答。现实如此喧嚣,精神却是静默的,许多作家常常为历史而哀恸,惟独对“现在”漠不关心。在他们那里,时间似乎丧失了未来的维度,只是用来回望的,作家正在丧失面对“现在”的勇气和激情。
当代文学的一切苍老和暮气,多半由此而来。我愿意看到思考“现在”、书写“今天”的写作,渴望从“现在”的瞬间中看到中国人的过去和未来。也只有这样的写作,才是时间里的写作,也是超越了时间的、永恒的写作。(谢有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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