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陕西文学比喻成一个秦腔班子,柳青就是敲大鼓的。他给我们定了调子,打了节奏,其他乐器像板胡、二胡、锣、笛子都跟着动起来。”2019年11月29日,在陕西省西安市举行的“弘扬柳青创作精神研讨会暨第五届柳青文学奖颁奖典礼”上,作家贾平凹如是说。
今年87岁的文艺评论家阎纲先生对此深表赞同:“作为陕西作家的一面旗帜,柳青在扎根人民与讴歌人民这两方面创造了奇迹。”
柳青(1916年-1978年),当代著名作家,曾在陕西西安长安县皇甫村蹲点14年,创作了反映农村合作化运动的《创业史》。这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被认为是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经典之作。柳青的创作志向和精神潜移默化地激励着陕西乃至全国一大批作家。
“我熟悉柳青。现在纪念柳青,就是为了深刻理解柳青、继承柳青。”从1960年7月22日柳青来北京参加全国第三次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阎纲第一次拜访柳青,到1978年柳青逝世,其间18年,阎纲共六次拜访柳青,谈及文学创作及《创业史》写作。
初访,“乡党”开聊《创业史》计划写四部
1959年4月,长篇小说《创业史》第一部开始在《延河》杂志连载。同年《收获》转载。1960年6月,中国青年出版社推出单行本。
时在《文艺报》任职的阎纲,对柳青与《创业史》的有关话题十分关注。他读到人民大学文学研究班何文轩(后改名何西来)写作的有关《创业史》文章,还专程为此约稿。
1960年7月22日,全国第三次文代会在京召开。阎纲赶到会场看望从家乡来参会的柳青。
柳青特高兴:“你是礼泉人?那就是乡党了。”
见柳青偶尔有些喘气,阎纲打趣道:“传说柳青得了怪病,最讨厌香气,闻到香水味就休克。”
柳青哈哈大笑:“没那么严重。反正麦子扬花时节就得躲躲。”
“你看了书咋想?”柳青把话题转到《创业史》。
“首先是《创业史》的语言吸引了我,就好像听家乡人讲述他的所见所闻所感,真实亲切,没有隔阂。”
“但南方人恐怕要大打折扣了。”
第一次交谈,主要就是聊《创业史》。阎纲提到,有读者认为书中人物“改霞”太过知识分子味,篇幅也占得太多,甚至有人建议删掉这个人物……柳青听着一笑而过。
“短短几年,就把一个几千年落后、分散的社会,从根底上改造了。庄稼人现在成了敢想、敢说、敢做的公社社员。时代赋予中国作家光荣的任务——描写新社会的诞生和新人的成长。”柳青在文代会上的发言回答了阎纲的提问。
文代会期间,阎纲再次向柳青请教《创业史》写作和评价的问题。
柳青说,作家写作,必须向人民负责,出发点是人民,表现的是人民,写出来后说好说坏也是人民。写作品,就是要经过读者反复地看、反复地争。要创造机会,容许读者分析书的缺点,也容许有人辩解。群众评判作品,既快又准。柳青强调,这是文学作品登峰造极的唯一途径,也是非常崎岖的艰苦道路,但没有第二条路。
柳青透露说,《创业史》计划写四部,一直写到公社化,“反映我国社会主义建设,新农村诞生、新农民成长。这是作家的光荣任务。”“也许写不完,谁知道还会有多少周折。”
望着柳青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好像他就是《创业史》里县委杨副书记,脸上带着旷野里长大的庄稼人的黝黑和坚实。我对书中人物的印象更具体化了。”阎纲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当时柳青上身穿着有点褪色的旧呢子制服,满口浓重的陕北音调。
再访,病中柳青慨叹“完成四部困难了”
痴迷于描写农村的柳青深爱着乡村。1961年,他开始写《创业史》第二部时,特地向中国青年出版社预支稿费5500元,为皇甫村支付高压电线、电杆的费用。
此后一段时间,柳青的创作陷入了困局:《创业史》第二部手稿“失踪”,妻子离世,他本人罹患疾病。
1972年,周恩来总理获悉柳青的病情,批示中央卫生部门积极治疗,并嘱陕西省主要负责人对柳青予以照顾。同年国庆节,周总理又请《人民日报》记者捎话给柳青,希望他养好身体,写完四部《创业史》。
1973年,经一段时间治疗,虽然病症尚未痊愈,受到鼓舞的柳青又重返生活基地皇甫村,对《创业史》第一部进行修改。夏天时,他还赶着把《铜墙铁壁》改了一遍。
1976年9月,回西安组稿的阎纲与几位好友去看望柳青。
在西安韦曲长安干部休养所的一间普通宿舍里,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的柳青被扶进屋。
“是柳青!微微驼背,面色发青,清瘦的脸上腮须浓密,步履维艰。瘦了、老了、小了,但一对炯炯有神、亲切和善的眼睛依然明亮和深邃。”阎纲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柳青打趣道:“我现在寸步难行!”他显得很吃力,喘着气,大张着口使劲地用哮喘喷雾器喷着。
“你写作任务繁重,身体不好,为什么不安排好住房与治疗问题!”
“咱几个娃,没一个能来照看。要来,都是临时工……”柳青边说边费劲地咳嗽,手中挤压着哮喘喷雾器,又微笑着说:“我住干休所名正言顺,老弱病残,正合‘干休’!”
“收到《人民文学》没有?”“没。”“每期都寄你单位转你,怎么没收到?”
“这就是风气!”柳青叹道。
“希望把《创业史》第二部改定的章节在《人民文学》先行发表……”阎纲等人转达了编辑部对他的问候和约稿。
“简直等于重写。进度很慢,一天只能搞200字。想不到病老是来干扰……”说着,柳青又喘了一会,接着说:“现在看来,《创业史》完成四部困难了。前晌想动笔,好不容易和书里的人物混熟了,钻进去了,可身体又不行了。”接着又是一阵咳嗽,不断喷雾。
分手时,柳青坚持要送下楼。经再三劝阻,他停在楼梯中间。
“当我们车子开动后,他从楼梯的窗户伸出头微笑着招手。那挥手之间的神情动作,深深印入我的脑海。”
柳青赴京,《创业史》第二部出版
1976年底,柳青下了病床,未及沉疴痊愈,即展开稿纸辛勤耕作。
1977年酷暑,听说柳青为出版《创业史》第二部上卷来北京了,阎纲约上周明骑自行车去中国青年出版社宿舍看望柳青。
叫门没有人应,两人“破”门而入。一阵匀称而香甜的鼾声时起时伏,柳青蜷缩在凉席上睡得正熟,浓黑的胡须随着鼾声一起一落。
“连喊几声都没把他叫醒。”柳青一身关中农民的装束,褂子对襟,裤腿高挽,脸色稍黑,胸前放着大蒲扇。
已是下午四点,被摇醒的柳青还以为阎纲和周明刚到宿舍。
“从气色看,比去年秋天见你时强多了。”
“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柳青意味深长地说,起身沏茶,还让两人放开抽烟,说他也抽。柳青抽的是一种叫“洋金花”的治哮喘特制纸烟。
两人递过几期新出版的《人民文学》。柳青询问文艺界和刊物编辑部的情况,边听边笑,有时笑得像孩子般天真淳朴,手里仍攥着哮喘喷雾器。
“这个东西你还是丢不开?”
柳青指了指桌子底下的橡皮制氧气袋:“又增加了一位。”阎纲有意环顾了一下,一张木床,一张三屉桌上放着药瓶和生活必用品,窗台上放着部分《李自成》第二卷的清样,室内虽小却显得空荡。
#p#分页标题#e#“去年见你病成那样,真担心四部写不完呢!按你现在的身体和心情,有希望写完。你写第一部花了四五年时间,第二部也差不多四五年,总共不到十年。那时你还是边生活边写作,还带着病!周总理生前希望你养好身体,把《创业史》写完,你应该有这个信心。”
柳青凝神默思,深深叹了一口气:“哪怕把第二部改完也好……”他说,《创业史》第二部上卷即将出版,第一部的修改本年内也可出版。
阎纲这次拜访柳青,发现他精神好多了,不仅询问起文艺界的一些人,而且想知道文艺界更多的事。
“《创业史》还要经受考验!”
1977年11月,阎纲回西安参加陕西省文艺创作会议,得知柳青病重住院,便在会议结束后赶去探望。
这是阎纲第五次见柳青,人又瘦了,嗓子有些沙哑,鼻子插着氧气管,床头放着中国青年出版社给他买的喷雾器,手里握着哮喘喷雾器。
“在北京时,你还说精神了……又躺下了。”阎纲让柳青不要说话,他来介绍会议情况。柳青说:“都知道,会上的材料送来了。”
“大家对你非常关心,可惜没能和你见面。”“见不成了。写了书面发言,刚才定稿,改了无数遍。”
柳青这篇题为《对文艺创作的几点意见》,登载在1977年第十二期《延河》上。
“有位同志说,写农业方面的伟大作品是《创业史》。”两人聊起读者对《创业史》的好评和某些看法。
“优秀的作品,必定是为群众所公认,在群众中享有威望。”他加重语气:“《创业史》还要经受考验;就是合作社运动也要受历史的考验。一部作品,评价很高,但不在读者群众中间受考验,再过50年就没有人点头。”他执意起身下床,挪到旧藤椅上与阎纲开始谈话。
阎纲劝他不要累着。他说:“我今天觉得很好。”向嘴里喷足雾,闭了闭眼睛,神情肃然地说:“作品是自生自灭,还是不被遗忘,都在作品里头。高明的评论家能发现作品优秀与薄弱的地方,但评论家的影响是暂时的。”
柳青又说:“你们搞文艺批评,不要列一系列书名,给作品排队。评哪本就是哪本,不要拉在一起。这不符合文学的特点。”说着说着,柳青开始激动起来。
阎纲连忙劝阻。那天,天很阴,雨很大……
最后一次拜访,年内修改完 《创业史》第二部
1978年5月,柳青从北京朝阳医院传话给阎纲,让他带上几期《人民文学》。
“过一天是一天。你是去年11月看我的?”柳青盘坐在病床上。
“是的。这半年你不简单,《创业史》第二部下卷在《延河》陆续发表了。”
“逼一逼好。”柳青答。
“读者会问,《创业史》第二部里有什么新东西?好像还没有评论。”阎纲追问。
“第二部上卷里有什么新东西也说不上来。先不要写文章。听说你写了一篇?”
“写评论文章就是写学习心得。你有什么意见?”
“作品出来,要让人把缺点和意见说尽。要分析形象,就作者的意图和形象达到的程度进行评论。”柳青举例说:“有些作品的争论,是思想的争论,而不是文学的争论。有些作品作为传统教育可以,但文学水平并不高。还有一些作品,经不起问几个‘为什么’,一问就倒了。比如书中某人物,他的觉悟、仇恨从哪里来的?他的英勇、牺牲精神从哪里来的?来自教育还是生活?我在写作中,所谓的‘创作苦闷’大多来自这些方面。”
柳青忽然问:“有一本叫《战争风云》的书吗?”
“有,是美国记者写的长篇小说,受到尼克松的推崇。”
柳青听了阎纲对这本书的介绍,还请阎纲借来一阅。
两人谈及《创业史》第二部下卷的构思。“有几章要写县上开会,省委书记出场。”柳青沉浸在遐想中,面部表情活跃起来:“写县城,是不想把作品局限在一个村子;当然,要以村子为基础。省委书记是重要人物,这个人还去过苏联。本来不想让省委书记在第二部出现,但还是先出来了,我怕写不到第三部。这是一个农业社的代表会,全县已发展了十个农业合作社。会议期间,村子发生变故,解决了就结束。”
“梁生宝和郭振山在合作化问题上的冲突,就是通过改霞表现的。到了第三部,就要明说郭振山破坏人家的婚姻。素芳大哭,是哭旧制度。这个人后来代替欢喜妈当了队长。有个同志要砍掉改霞,我说他糊涂,只看政治,不看生活。”谈到书中两位农村妇女改霞和素芳时,柳青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议论了一番《创业史》新版插图,柳青又兴致勃勃地打开外文出版社新出版的英文版《创业史》,说关于书名的翻译,还经过一番小小的争论呢!
“全国文联和各协会马上要恢复,文联全委扩大会要召开了,《文艺报》决定复刊。”听着阎纲介绍的好消息,柳青连连点头。
“爸爸近来精神很好,饭也吃得香,有时看不住,一个人偷偷下床跑了。”在医院陪护柳青的大女儿刘可风也在一旁高兴地插话。
“我看见柳青一边笑,一边大口大口吃着碗里的酱肉,心里说不出的高兴。”阎纲说,这是他第六次拜访柳青。
谈话间,姚雪垠和江晓天也来看望柳青。鹤发童颜的姚雪垠现身说法,说生命在于运动,62岁不算老,劝柳青安心养病,完成作品。
辞别后,阎纲、姚雪垠和江晓天在楼道里不约而同地说出自己的估计:修改完《创业史》第二部,问题不大了。
柳青创造了两大奇迹
1978年6月14日,“我正要送去《战争风云》时,万万没有料到,传来柳青先一天逝世的消息。”阎纲极力掩饰心中的痛。
“我离不开长安这块土地,离不开长安人民。我死后把我送回长安,埋到皇甫原上。”遵照遗嘱,柳青的骨灰分放在北京八宝山公墓和长安皇甫村神禾原墓地。
“一个干瘪的陕北老汉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临终时体重不到50公斤,只有一双眼睛荡漾着生意。”阎纲说,柳青遗留给人们的,不但是《创业史》,还有他自己的形象。
#p#分页标题#e#陕北黄土高原出生的柳青,曾是西服、干部服,如今穿上对门襟土褂;爱吃羊肉泡,也借进城之便解过西餐瘾。他通英语,学俄语,做翻译,读原版,他从托尔斯泰、高尔基、肖洛霍夫那里偷火炼自己的诗。他对农民的爱以及对于陕西农民的孝、厚、勤、犟、朴的刻骨的称颂,他在艺术构思、叙事策略、厚重的艺术刻画、微妙的心理描写诸方面打破了老一套的技法,塑造出梁三老汉、梁生宝、郭振山等新的人物典型,将三秦地域文化、关中方言口语提升到审美的层面,细密冷峻而精确,充满生活情趣,新颖而有意蕴。
柳青穿布衣,吃粗粮,咳喘着,奉献着,把《创业史》稿酬16000多元全部捐给王曲公社建医院,说:“我有工资,不需要这些钱。”他却拉扯着一大家子艰苦度日。
由柳青而谈到陕西的文学创作,阎纲说,陕西作家生性淳厚,能吃大苦耐大劳,只要有面吃,有烟抽,浑身是胆雄赳赳。无论是路遥、陈忠实,还是贾平凹、陈彦等人,他们全身心地沉到乡下,写作也在乡下,深入生活和进行创作一概都在现场。陕西作家几乎无一例外地继承了柳青全身心深入生活的好传统。
要继承,又要超越。没有《创业史》就没有《人生》《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
“当代作家应该向柳青学什么?我说两句:一是深入生活不是万能的,它不能代替主体审美的创造,即便深入生活,同吃同睡同劳动,感情发生变化,闻牛粪也是香的,也不能自动转化为真善美的艺术。二是不深入生活又是万万不能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谨防凌虚踏空,以假乱真。作家一定要学柳青。”
柳青死了,《创业史》留下来了。柳青不死,他已经在扎根人民、讴歌人民两方面创造了奇迹。(魏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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