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从菜市场买回一碗云吞让我吃,说是饺子,我当时很感动,阿爸一个南方人,分不清云吞和饺子,我感受到的是阿爸对我的疼爱,他知道我这个来自北方的媳妇喜欢吃面条、饺子,就专门买给我吃,让我内心充满感激。接下来的日子,一家人都忙孩子,月子里自己像个少奶奶,儿子每天睡的时间特别长,我也是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阿爸每天买只鸡回来,给我做酒煮鸡,先把鸡肉炒一下,再用黄酒煮,这是产妇的专利。一开始我有些吃不惯,但听说吃这个奶水好,入乡随俗,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吃,谁知到后来,我竟吃上瘾了,在月子的四五十天里,天天吃酒煮鸡,直到吃完了竟有些不习惯没有酒的日子。虽然阿爸阿妈对我照顾得很周到,但我时常还是会想到家乡的亲人,想到已故的父母。若嫁到家乡,坐月子会有很多亲人去看望,而我身处异乡,见不到亲人的身影,不禁暗自伤感,有些凄凉。先生白天要去上班,儿子有婆婆照料,我有时静下来便会胡思乱想,有时想着要是父母还健在该多好,还能来南方看望我。这种念头时常也只是一晃而过,因为孩子占据了我的生活。
在深圳,阿妈给我们带了七年孩子,这期间我也回去过山里。夏天回去,许多东西都要自己带上,如同一次小型搬家,因为出一次山很不方便。山里白天很热,晚上比较凉爽。我们住的房子,从早上到下午一直被阳光晒着,白天房内像蒸笼一样,坐在里边直流汗,有时感觉难以忍受。每次回到山里,我时常和先生开玩笑说:“这地方有钱都花不出去。”想吃水果得出山在镇上买,先生不会骑摩托车,所以我们每次回去就老老实实地窝在山里了,好在我是个不喜欢热闹不爱逛街的人,否则待十天半月是活受罪。每次回去,最让人尴尬的是如厕的问题,村里的茅坑简直不堪忍受,夏天还会有蛆蛔在爬,每次上厕所都得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嫌弃得不得了。可无论怎么说,那儿是先生的老家,是儿子的根,我必须接受,我时常安慰自己只是暂住几天,心中的一些“不满”不能表现出来,怕村里人说自己摆架子。
我钟爱的,是屋子旁边的那条小河。小河日夜不停息地流淌,流水潺潺,叮叮咚咚,夜夜伴我入眠。在小河里洗衣服,是一件无比惬意的事,每次回家,阿爸的衣服我会全部清洗一下。河水并不深,水清清的,缓缓的,河道两旁的水草格外茂盛,水底的沙石亮晶晶的,光着脚站在水里,冰凉凉的。在河边洗衣,感觉自己成了传说中的浣纱女,我喜欢那种纯粹的山村味。人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村的山泉水也让我深深地眷恋,山里人喝的是山泉水,水管从山上一直通到厨房里,用水非常方便,山泉水甜甜的,冬天微温,夏季冰凉。站在村里,放眼望去,房前屋后的山,地上的林,到处一片苍翠,绿得逼眼,空气格外清新。先生常说,他那儿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春节回去,山里过年有着浓郁的地方特色,除夕前人们忙着做各种吃的食物。客家人过年一定要吃黄粄,黄粄是用一种介于糯米和黏米之间的米制作而成的,黄色是用一种山上的小果子染制而成,几个堂嫂轮流抡起长长的杵锤,你一下我一下地在石臼里敲打,里面的米团金灿灿的,有很强的黏性,客家人有“不打黄粄不过年”的说法。看着嫂子们费力地捶着,我也好奇去试试,自己根本没力气,逗得她们直笑。家里没有电视机,每年看春晚都在对面堂嫂家,堂嫂热情地招待我们,对我这个喜欢看春晚的人来说,有电视看是十分开心的事。不大的山村里,除夕挺热闹,尤其接近零点时刻,迎春鞭炮噼里啪啦地从四面八方传来,震耳欲聋,小黄狗吓得四处躲藏,年的味道就是那鞭炮声连天的火药味。阿妈在时,我像是个回去度假的学生,阿妈不让我做家务,我早晚领着儿子在村子两头看风景。阿妈脸上总是露着笑容,勤劳善良的她没有文化,没有甜蜜的话语,但她用平凡的母爱疼我这个外地媳妇。失去父母亲的我,同样把阿妈当成自己的母亲。阿妈随时会给我们供应开水,提着热水瓶慢慢悠悠地从厨房走到我们房间,有时我们叫阿妈和我们一起聊天,阿妈像个害羞的孩子一样坐在一边,听不懂我们说话,脸上却堆蛮开心与满足的表情。有阿妈在,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山里长大的孩子,是山里的女儿,并不像是山里的媳妇,我深切体会到了母爱的味道。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虽然双亲早早地离开,上苍却为我安排了一对疼爱我的公婆,这是上苍对我的垂怜。
每次回到山里,离开时都有一种淡淡的不舍,那弯曲幽静的山路,那热情的山里人,总带给我一份莫名的感动。我们每天吃的食物清淡,却很新鲜,是地地道道的农家菜,热情的婶婶们、嫂子们总把自家的蔬菜拿给我们,总让我满怀感激。儿子上小学前,回到山里的时间并不多,每次回去,儿子玩得特别开心,四岁时暑假回去竟不肯回来,家里侄子侄女特别喜欢儿子,带儿子去山上提山泉水,带儿子在山村捉迷藏,儿子尽情地享受着老家的快乐时光。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这个山里媳妇,回山里的时间并不多,儿子五岁时上丁(男孩出生上族谱),我因工作忙碌,正月十三上丁都未能回去。婆婆在儿子上小学后要回山里,老人家闲不住,儿子去上学了,阿妈觉得闲时太多,任我们怎样劝说,阿妈还是执意回到山里,我们只有寒暑假得空回去。后来阿妈卧床养病,在妹妹家过了三年时光,每当想起来,总觉得心中有愧,陪阿妈的时间太少。阿爸自己生活在山里,老人家也在深圳生活不习惯,语言不通,白天我们都去上班了,连个说话的人没有。所以,我们也没有勉强留阿爸来深圳住,山村里空气好,随时有人说话,更适合养老。
每次回到山里,儿子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先生每天像个孩子般欢快,随时找邻里聊天,陪我最多的是儿子。每天早饭前,我和儿子去村头村尾散步,山村里幽静极了,山路弯弯曲曲,路两边长满各种植物,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我们沿着山路慢行,溪水潺潺,鸟儿鸣啾啾,有时拐了好多个弯,都看不到人影,山里幽静得让我有些胆怯。每次回去,村头村尾的山间小路是我们走得最多的地方,我们一边散步,一边赏景、拍照,我更多的是用心感受山村风情。不知从何时起,慢慢地,我发现自己从心底喜欢上了那个偏僻宁静的小山村——三佳村。阿妈走了,回到山里再也看不到阿妈忙里忙外瘦小的身影,我心里总有些失落。回家的路,要经过阿妈的墓地,总让我思绪万千,多么想爬上坡去看看阿妈,却总被荆棘拦住去路,我相信,阿妈一定能感受到我的思情。
我们居住的屋子,二十多年了一直未曾修缮,邻里们依然会热情地去屋里小坐,姐妹们来时,我们那狭小而局促的屋子成了人气最高的接待室。我也曾抱怨,客人一去,便没了自己的空间,其实也只是嘴上说说。这几年,寒暑假回山里看望已步入耄耋之年的阿爸,最让我感动的是,每次回去,阿爸忙里忙外,杀鸡、酿豆腐、做卤肉,阿爸以自己的方式表达满心的欢喜。前些年,围屋已经修缮,洁白的墙面,设计独特的屋形,围屋成了村子中央一道古朴的风景。门前的空地打成了水泥地面,曾经的沙路已建成了水泥路,村子也建了不少新房。可以说,山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是令人欣喜的。同时,令人感到失落,村子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不少人家在城里买了房子随子女住,村里的小学也没开办了,孩子们去山外镇上读书了,平时村里住着的大多是老人,回去见不到十个年轻人。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成了名副其实的老人村,不知为什么,我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悲凉。
#p#分页标题#e#曾经,我的父母在世时,母亲曾说过:“以后咋着都不要把娃给山里头。”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无论怎样都不要嫁到山里。而如今,我感觉自己逆了父母的意思,偏偏成了山里媳妇,我不知九泉之下的父母是否会怪罪于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愿我的父母宽恕我,我相信父母一定会祝福我。之前,我总怕别人知道自己是山里媳妇,我怕别人知道山里的窘况。如今,我释然了,做山里媳妇,并不丢人。
那个遥远的粤东小山村——三佳村,虽不是我的故乡,我在那儿也没有长久地居住过,但我却悄悄地爱上了它,我爱它青山绿水的秀丽模样,爱那儿热情的人们,爱那蜿蜒的山路,爱那缓缓流淌的溪流,爱我们那简陋的屋子,爱那地地道道的客家味,爱那清甜的山泉水……虽然,生活上依然有诸多不便,但那儿确实是一个走了不想回,回了不想走的地方。
三佳村,我心中的第二故乡。无论她多么贫瘠,我依然恋上它,爱它。
(陈素云,笔名媚子,祖籍陕西周至,钟情读书写作。高中毕业为梦想南下打工,当过流水线员工,做过公司文员。后毕业于中山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现任深圳市某校初中语文教师。出版散文集《故乡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