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2010年9月1日,手机实名制在全国推行。史小军用的手机号都是花了100块钱借用朋友的身份证办的。他在亲戚的建筑工地上做小工,几年攒了两万块钱,因为办不了银行卡,他把钱存到了刚认识的女朋友的卡上。半年后,女朋友带着她的卡和他的钱,不辞而别。
他再次一无所有。
从边缘滑向深渊
生活是一列长长的火车,王永福觉得自己是被甩下车的人,之后,他尝试再次爬上这列火车,像普通人一样融入正常的社会轨道。可火车加速了,他们逐渐从边缘滑向深渊。
没有户口,缺乏教育,四处流浪,生活拮据……令万海远担忧的是,由于“黑户”群体习惯游离于公众视线之外,活动轨迹不被记录,他们容易误入歧途。
张金宝想挣快钱,他半夜带着三个伙伴爬上二楼,卸下空调机,绑上绳子顺下来。干了半个月就被抓了。
释放证明书显示,张金宝因盗窃罪被判刑11年,减刑2年6个月,2014年3月18日释放。“大好时光留在了监狱,谁不后悔呢。”
史小军想有辆代步工具,他推走了别人的摩托车和三轮车,获刑四年半。
3月5日,河北霸州,史小军身上挂着导流袋,手拿着自己成年前经常梦到的家乡示意图。
杨海军因盗窃钉鞋的机器获刑六年,不过他在监狱里放牛,吃得好睡得好,反觉得比在外面舒坦。
王永福在火车站给人拎包的工作很快也不能干了。有一次,他假冒警察带乘客进站,乘客是暗访记者假扮的,他被称作“车耗子”写进了报道。真警察找上门了。
没了工作,他就帮人把风,偷钱包,钱平分。一次酒后,他在北京站对面的恒基商城偷电动车,被判拘役6个月送进了东城区看守所。在号房,他认识了因酒驾同样拘役6个月的高老师。他给高老师叠被子,讲自己的流浪往事,“高老师说,以后存钱进来就别花了,你跟我一起吃。”后来他知道,这个高老师是唱歌的大明星,名叫高晓松。
高晓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及了被拘役的生活,说有一个小偷是个孤儿,从小就在火车站,没去过别的地儿。他看人特别准,进来的人他看一眼大概就知道这个人什么样,他的本事就是成天看上下火车的人,他拿眼睛看就知道谁他一定能偷,谁着急,谁慌里慌张。
王永福向记者表示,高晓松说的就是他。
从看守所出来后,为了悔过,他偷偷给便衣警察报信抓小偷。王永福坦承,自己小偷小摸的积习难改,每次喝了酒,他有顺手牵羊拿人东西的习惯。“为了改掉这个毛病,每次喝酒,我就先把自己反锁起来。”
寻家
关于家,前半截的时光浓缩成模糊的碎片,他们只能从片段中找寻蛛丝马迹。
王永福相信自己是四川人,“达县”两个字一直刻在脑海中。2018年6月12日,他到达州电视台寻求帮助,他记得爸爸叫王长更(音),妈妈叫赣秀名(音),奶奶叫倪秀英(音),“找到亲生父母就能落户啦。”他满怀期待。
失望而归。达州市公安局侦查大队民警告诉电视台记者,户籍信息查询发现,王永福提供的父母信息同音不同字的太多,一时难以甄别。
“小时候我恨我爸,他经常打我,我也因为挨打才走丢的,现在恨不起来了,挨打也比流浪好。”王永福说。
他讨厌过节,看到别人家的父母带着小孩逛街,买好吃的,他心烦意乱,除夕夜的烟花一个接着一个腾空,绚烂夺目,他把火红的烟头烫在手臂上,烙出血印,一个挨着一个。
史小军认为自己是南方人,因为多少年来,一个画面反复侵入他的梦境,脚下是溪水,两岸是郁郁葱葱的高山,他立在竹筏上,顺流而下。他使劲回想爸妈的模样,可永远都是个背影,想不起正脸。1997年他去天津电视台想登寻人启事,这是他第一次进城,有人说能带他进电视台,结果身上的700块钱被骗走。他只得从天津走回霸州,走了一天一夜,此后再也不寻亲了,“只能赖活着了,希望爸妈别埋怨我。”
张金宝拥有的只是一个梦。他梦到自己在炕沿儿玩耍,一对夫妇抱着孩子,冲着他笑,无比温馨,可一醒来,他对自己一无所知,“都不知道该找谁。”
张金宝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他在白山古楼乞讨时,一家名叫金星发廊的女老板给了他一口吃的,老板姓张,他给自己取名叫张金星。发廊街的女孩逗他,说你真是这一条街上的宝贝,大家就叫他张金宝。好哥们儿姓宋,他又改名宋金宝,后来又叫李天养、杨世界,“老天生养,走遍世界。”
因为爱吃辣椒,吃米饭,吃腊肉,杨海军坚信自己一定是四川人。1988年,他第一次从安徽蚌埠去四川寻亲,扒上拉煤的火车,走了比三天三夜还要久。
蚌埠山少,云高到不可捉摸。四川湿润,云脚趴在山尖上,浸湿了竹叶,起风时,竹林簌簌地响,像拖着长音的四川话。杨海军倍感亲切,好像前世来过一样。一个门前有竹林、晒坝、池塘且三面环山的地方——这是他脑海中家的样子。他见山就钻,逢人打听,家没找到,却无师自通学了一口标准的四川话。
“我就是四川人。”这让他更加坚定。此后,只要攒够几百元路费,他就从蚌埠到四川,前后跑了20多趟。
为了寻家方便,2008年夏天,他索性搬到四川定居。他带着女朋友从平顶山坐汽车到了四川江油,下车时身上只剩下2.5元。他晚上睡在火车站,白天去河滩给人装石头,一车80元,一天能装两卡车。干了仨月,他租了一栋农房,卖水果,收破烂。
“他所有的生活都是为了寻亲。”朋友李军(化名)记得,2009年杨海军弄了一辆三轮车,上面贴满了寻亲的照片和文字,车篷里拉着铺盖、馒头和榨菜。他白天开着三轮车在山间游弋,像一条洄游的鱼在寻找源头。
如今杨海军大约40岁了,他频频向外人展示,左耳朵上的疤痕,右手背上的黑痣,鼻梁上的一道斜疤,觉得总会有一个疤痕会印在父母心头,作为未来相见的标记。
年纪越来越大,他怕记不清以前,找画师把记忆画了下来。记忆中的家是个四合院,茅草做的房顶,门前有一簇竹林,不远有晒粮食的晒坝,边上有一口池塘,从家里出来时要经过一个石桥才到街上,桥下面有水。每到一处,他举着画,观察地形,四处打听,可世事沧桑,相似的地方太多了,他骑坏了三辆摩托车,走遍了四川、重庆200多个乡镇,却始终没有找到原来的家。
朋友李军觉得他找家陷入了魔怔,“我劝他攒点钱把日子过好,以后要能办下户口,生活会更容易些。”
希望和困境
史小军和养父母在霸州辛章乡策城二村生活了30多年,双方却几乎不来往。
3月1日,一个人生活的史小军突发急性阑尾炎,他疼了两天,从床上滚到地上。即便如此,他也没给养父母打个电话,“不想跟他们张嘴。”
朋友刘保奇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因为没有身份证,朋友找关系才把他送进民营医院做手术,“医生说,再晚来一天,人就够呛了。”
寻亲组织志愿者刘恋发现,大部分寻亲者跟养父母的关系都不好,而双方关系破裂,成为寻亲者办户口的一个障碍。
3月6日,霸州辛章乡派出所民警告诉新京报记者,落户需要养父母和村委会开具相关证明。“除了跟养父母关系不好,有些孩子是拐卖的,在买拐同罪的呼声之下,有些养父母也不愿开收养证明。”刘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