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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改”那年,我家分得一幢东西厢包天井的大瓦房,临街是一面阔大平整的砖墙。墙面风剥雨蚀斑斑驳驳,但曾经重重叠叠地书写过各种各样的标语。这些标语记载着历史,与祖国的命运紧密相连,与村民的生活休戚相关。

最初的一条标语,是伴随着人民公社宣告成立的锣鼓声出现在墙上的:“一天等于二十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石灰水,魏碑体,繁体字,是村里唯一的私塾林老先生的得意手笔。

大队党支部李书记气宇轩昂地站在大墙跟前,对既喜且奇的人们说:“共产主义已经到了南京啦,马上就到我们这块。到那时,吃的是油,穿的是绸。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要想出门,汽车一扒。加油干吧!”

村里人自是高兴得不得了。那时,虽然还没阔到吃油穿绸的档次,但天堂景象突降人间。生产队办起了集体食堂,各家不用做饭,天天吃食堂的大米饭、红烧肉、豆腐干、酸菜汤······队里隔三差五就杀猪宰羊,社员从田间回来,8人一桌,放开肚皮尽管吃。吃罢喝罢,嘴一抺就走,让饮事员收拾碗筷。五保老人进了敬老院,哺乳的孩子进了托管所,这些都印证了李书记的话:共产主义的确不远了!村头用松柏枝、彩纸花扎了彩门,喜气洋洋。年轻姑娘组成宣传队,腰扎彩绸,手舞红花,扭秧歌、打腰鼓,齐唱“共产主义像天堂,幸福日子万年长······”

在地里刨食的农民,祖祖辈辈渴望着幸福,年年除夕祈祷着幸福,而千百年来,却是代代伤心,辈辈失望,只能把人间的“幸福”描绘成缥缈的“天堂”,寄托于九霄之上。突然间,“幸福”声势浩大的来了,震天动地的来了!

于是兵分几路,“跑步迎接共产主义”:到田里把上面的活土铲掉,将几尺下的板土翻上来,据说只要“深翻一丈五”,就能“亩产一万五”;又回到家里挖地三尺,把“千脚土”倒腾到田里去;再把铁锅、汤罐、香炉、烛台直至饭铲子等一应劳什子统统砸烂,送到“小高炉”里去炼钢煮铁;在荒山坡上创办了洋砂厂,挖卵石烧水泥;大队组织一班老头,手持铁锤,用铁丝“制造”板车辐条、滚珠;田野上红旗飘飘,口号阵阵······

然而,“共产主义”好像故意跟人们开玩笑,一直“赖”在南京。“幸福”像一个花言巧语的媒婆,从不轻易兑现自己的诺言。半年之后,村里粮食吃光了,猪羊宰尽了,食堂解散,饥饿便到来了。那个严寒的冬天,风雪肆虐,糠皮、野菜成为充饥之物,榆树皮被剥光,蕨根被挖尽······

“幸福”来过了,却又走远了。

仿佛窥透了大家的疑惑,大墙上的标语又换了新的内容:“拳打右倾主义,脚踢保守思想,持续大跃进!”

村里人明白了:怪不得亩产不能超万斤,“钢铁之星”上不了天,原来是“右倾”、“保守”在作怪哩!于是继续到地里去拼命,无奈肚子实在不争气,挑一担泥,拉两泡屎,浑身就没劲了。然而上面催得急如星火,上工的哨子一阵紧似一阵。打夜工的人们,等到队长一走,马上找个避风的土坎坎,倒头便睡。“穆桂英队”的姑娘媳妇也“狡猾”起来,将田中的石头涂上稀泥,整地成了“猫盖屎”。上头发现了,让他们齐刷刷地跪在田头,李书记脚一跺:“这个样子还能进入共产主义?!”

不久,大墙又被粉刷了一遍,用朱红的广告颜料写上了一条新的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每个字都有一扇门板那么大,感叹号也像根粗木棍子,怪吓人的。

在“自然灾害”中充分享受“共产”,变得相当富态的李书记,叉开两腿站在大墙前说:“阶级敌人破坏社会主义,就是拖共产主义的后腿,这回要把这些坏家伙挖出来斗倒批臭!”

“阶级敌人”果然“挖”出来了,是那几个在土改中划入“另册”的富农。他们被拉到大墙前的标语下,弯腰曲背地狠斗了一气。“贫协”主席发狠说,要把他们的“小肠气”(嚣张气焰)打下来!

那年,为了活命,父母让我辍学挖野菜,一个冬天,一个春天,我天天在田野里奔波,脚软无力,翻不过田塍,我拄着镰刀帮助双腿。挖野菜时我想着5岁的弟弟,他饿得走不动路,成天呆坐在小凳上晒太阳;也想着我的母亲和父亲,他们多么艰难,为一家人活命操碎了心。

终于度过了那一劫。重回小学堂的时候,我的耳朵开始被一个粗暴的男教师扯来扯去,仿佛天天坚持不懈的训练项目——我的算术作业天天得“鸭蛋”。

村庄仍然是村庄,李书记却不再抛头露面了,这时候离那条“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标语似乎过去很久了。也许是李书记说过谎言和大话,现在羞愧了,不好意思再面对村民,引咎辞职了。人们也同样忘记了“大跃进”,心想,没那唬弄人的东西更好,日子真真实实,像地下的河流,像天上的太阳,像膝下的孩子,天天见,清清楚楚,不会妄想。

“造反有理!”这条标语,我是看着几个戴红袖章的人用石灰浆刷上大墙的。那时小村虽没有人拖抢打派仗,但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在小村斗争得一天比一天激烈。已经告别了物物交换的社会,家里买油盐酱醋必然要花钱,因而,母亲带我到山上摘了两篮子野生猕猴桃到30多里外的墟镇上卖钱。生意还没有开张,就来了几个红卫兵将我们的“资本主义尾巴”狠狠地踩成一滩软浆。我和母亲饿着肚子赶回家,走到村头那棵古樟时,我软在了路边……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大墙上书写的标语被勒令擦掉。林老先生只好拿来锄头,将墙壁上的标语大字一个个铲掉,换写上“深入学大寨,快步赶昔阳”。具体要求“田成块、树成排、屋成行”。全村男女老少在标语的感召下,一番“大干快上”,前后历经5年时间,弃舍了祖辈们生活了上千年的古老村落,重新在山坡下挖基挑土建起了移民新村。过去的老屋基上所有古朴的民居全部拆除,几人合抱的古树被砍断埋在了泮湖农田之中,石桥上的大块麻石被撬起垫在了兴修水利的沟渠之中。村里人敲着锣鼓铜盆,放着鞭炮,簇拥着林老先生用红油漆写上:“打倒‘四人帮’,中国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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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全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家家有田分,户户有山林。分地的那天,林老先生换了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中山装,站在大墙下,精神焕发。他指点儿子以不大老练的笔法书写7个大字:“发展才是硬道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几乎写了一辈子标语的林老先生光荣退休,小村庄与全国各地一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公路绕村而过,村庄变成了繁荣的城镇,全村最漂亮的房子就是村小学,水泥钢筋结构,三层教学楼。

“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的标语,就是林老先生那个当民办教师的孙子用油漆、用尺测量、一笔一划写上去的宋体美术字,一条标语几乎用了一整天才完成。

我在大墙后边的老屋里长到18岁,不知看过多少次大墙上变换的“新套套”。再后来我告别了老宅子,到外边求学、谋生、娶妻、生子,一晃20多年。

那些年,间或传来一些故乡的音讯,知道那面大墙其后又经历了几多风雨,墙上的标语也变换了若干次。据说最后一次是村里的一位大学生用电脑打印出来,喷漆大幅标语:“建设新农村,致富奔小康。”

不久前,我出差顺便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正巧赶上二弟家新房落成。在那条楼房鳞次栉比的巷子,他算是“落后分子”。小楼就建在原先的宅基上,大墙自然早被推倒,连块砖头都没有留下。我询问二弟,他哈哈笑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老家的大墙消失了,而那上面不断更新的标语,是岁月主题的凝聚,时代号角的谱曲,可以窥见祖国的沧桑巨变,可以反映社会的发展轨迹,联缀起来,浓缩成故乡的编年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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