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看来,每次和编剧组的聚会都是非常开心的事情,因为人人都是有故事的同学。“聚会时大家会提一个问题,然后轮流回答。比如‘你丢过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有的丢了钥匙全家人沿着铁轨找,有的小时候喜欢缠胶带,把胶带缠成一个很大的半透明的球状,结果某天大扫除的时候放到桌洞里面,被别人扔掉了,最后痛哭流涕。”这些别人随口提起的小事都被她一一记住。
“自己的人生太窄了,要从别人的故事中看到生活的宽广。”
新闻学双学位的学习经历,也让修新羽接触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在《人物》做实习记者期间,修新羽参与了簋街的选题,每天要在街上走好几趟,采访附近居民。“有个原住民对簋街如今的热闹非常不满,他养了一只鸟,而簋街现在晚上特别吵,导致这只鸟都不叫了,他就很生气。”
“一条街的繁华影响到一个人,一个人的心境又寄托于一只鸟。这种细节,单凭想象我是想象不到的,只能从生活中不断感知。”
“总觉得这些鲜活细节,比什么远大理想啊人生目标啊,都更能说明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
不管是学习,社工,抑或实习,修新羽都在为写作积累素材,在她看来,写作者心里要有一个网状图,要在新鲜信息与原有信息之间迅速建立联系,归类,总结,碰撞出新的灵感。
生活中有的情绪万分微妙,瞬息之间就会有痛苦,有尴尬,有侥幸。修新羽希望,自己的小说能像罐子一样,将那些复杂情绪全都装住。这些罐子储存了她一部分的生命,“当我把罐子递出去的时候,能有一两个人感受到它的温度,对我而言就足够了。”
丰富的积累自然会带来输出。2013年,修新羽以军训为素材创作的一篇小说获得了“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还被《小说选刊》转载。同年她的短篇合集《死于荣耀之夜》得以出版。
写作成为她娱乐、思考、记录的方式。故地重游时,她会翻出自己在小说中虚虚实实记录过的人事风景。冬去春来,她也会翻出之前写春天的小说:“无论如何,北京的春天还是到了。没有日光的时候风也不冷,被吹的时候不再缩头缩脑,整个人都磊落起来。在这样的季节,你会觉得世界是安全的,充满希望。你会觉得不可能有什么欺骗或伤害的事情发生,即便发生,也不会发生在这样微风和煦、草色微茫的季节。”
“我写得很温柔,说明在去年春天我的生活很温柔。”
“再回头看的时候有趣极了,仿佛是在用自己的作品来标记世界。”
没有皮肤的人
细腻的性格和旺盛的好奇心让修新羽能够快速攫取生活中的瞬间,而长时间的写作训练也让她变得越发敏感。
写作时,需要作者不断调动情绪,构想时为了知道痛苦的人怎么看待世界,她需要酝酿情绪,痛苦一遍;真正开始写作时,她需要跟着主人公一起,在故事中再痛苦一遍。“两个人互相伤害的话,我的痛苦就乘二;三个人互相误解的话,我的痛苦就乘三。”
“优势在于,我不是很怕痛。弱势在于,我太容易痛了……有时候别人会很难理解,会觉得我最多算是踩了你一脚,你就哭了两个小时,你认真的吗?可对我而言就是这样,你踩我一下我差不多就要截肢了。我还要忍住委屈对你说,没关系,踩了就踩了嘛。”
“就像是没有皮肤的人。”她这样形容自己,“别人的有点不开心,在我这就是痛苦,别人只是有点小开心,我就会觉得,哇,整个世界都亮了。”
修新羽很喜欢陆机《吊魏武帝文》中“伤心百年之际,兴哀无情之地”一句。“我觉得我这种矫情的人是自古存在的,比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你不知道那一瞬间他究竟想到了什么,他就是站在那里哭了起来……早晚有一天,你会读懂他,对不对?写小说也是这样,给了我一个渠道和出口去解释。去尝试获得理解。”
第三只眼睛
情绪之外,写作者的视角也让修新羽能够更加客观地理解和阐释她所接触的世界。
她认为自己生性内向,只是受到了一些“后天训练”。修新羽形容自己为“一个成绩好的坏孩子”,一个喜欢挑战规则的学生。“我知道老师会对成绩好的人更好一点,我是那个被偏爱的。但我不觉得这种偏爱是好事。
或许是出于这种种反省,小说《李华》中,镜像一般,她塑造出“成绩差的好孩子”李华,他重情重义,诚实勇敢,然而因为成绩问题总被老师嘲讽,被同学疏远:“小学时我觉得自己和李华就像两只蜗牛,我们怀有的梦想就是蜗牛的牙齿,数量浩大全然无用。初中时我觉得我们是两枚蜗牛的牙齿,我们和像我们这样的人,数量浩大全然无用。我是半个坏孩子,他是半个好孩子,像我们这样的孩子太多了。”
小说《平安》里成绩优异又生活压抑的陈平安,则“从来都比身边的其他人更聪明,从来不指望得到什么真正的理解。老师用自己的方式来鼓励,哄骗,管理学生,我们用自己的方式装作被鼓励,被哄骗,被井井有条地管理。我们成摞成摞把奖状拿回家,留下原件和复印件,随时准备着来证明自己的优异。”
在修新羽看来,“写作时,必须要有一只眼睛自我观照,从自己身上看到人类的共性,看到我的伪善、我的迟疑、我的占有欲、我的虚荣。我必须要对自己坦诚。”
写作的内容虽然很严肃,写作的形式却可以多元。于她而言,任何文学创作都像是“玩文字游戏”:她写科幻、写纯文学、写诗、写话剧剧本和影视剧本,把各种体裁的写作当成一个个副本去解锁通关。
她热爱写作,写作也报之以李。2017年6月,修新羽的剧本《华夏碑》在北京蓬蒿剧场上演。同年12月,她的另一部剧本《奔》获得了第四届老舍青年戏剧文学奖,和她一同前去领奖的都是戏曲从业者或戏剧专业的学生。
“华夏碑”剧照
“写作给我的嘉奖太多了,可以说事半功倍。我一共只写了两部话剧剧本,一部演出过两轮了,另一部还拿了奖。就会觉得很惶恐,一方面觉得自己或许是有天分的,另一方面觉得自己要承担起更大的责任。”
某些时刻,修新羽也会陷入一种属于写作者的焦虑。“看过太多人在年轻时走向巅峰,之后一直在走下坡路,所以没法说服自己你一定不是这样的。现在的状态就像上帝把一支笔放在你面前,哪天他把笔拿走了怎么办?”
她和朋友们聊过这些问题,朋友对她说,想当专业写作者的话,专业性就应该体现在让自己的灵感维持住水准上。“但这个东西从来都是说得简单做得难,我怎么做到呢?人人都可以是理论上的巨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