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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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爸爸,我们就解脱了

2014年冬至下午,章文总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她分别给老公和女儿打了电话,但两人都没有接。几个小时前,一家三口像往常一样在家吃的午饭,她扒拉几口便匆匆赶来单位开会,只想着赶紧处理完手头的事儿,晚上好回家给女儿过16岁生日。

隔了一会儿,章文再次拨打父女两人的电话,依然没有接通。这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便收拾好东西,心情忐忑地赶回家。待她推开房门,走进去,一眼便望见倒在阳台上的老公。鲜血从他头部汩汩流出,铺成一张红色的巨网。而一旁沾着血迹的滑板,让章文一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

没过多久,邻居看着章文家房门大敞,进屋一看,立马报了警。很快,警察立案:死者周兵,46岁,重点中学的历史老师,而犯罪嫌疑人则是周兵16岁的女儿冬冬。当日傍晚,有群众发现有女孩在江边疑似自杀报了警,警察到现场一了解,这个女孩正是冬冬。

这桩“少女弑父”案很快就在我们这个小城里引起轰动。案发后第三天,章文便来到律所,委托梁律师为其女儿做辩护,我当时是梁律师的实习生,全程参与其中。

1

我第一次见到章文是在律所的办公室里,那天,明亮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屋子,与她身上的全黑装扮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削瘦憔悴、双颊深陷、皮肤蜡黄,整个人宛如被痛苦牢牢地裹挟住。

“我女儿是冬天出生的,所以叫冬冬。”这是她落座后的第一句话,提起女儿,她脸上浮现了一丝暖意。

“她是好孩子,学习上不用人操心,也不惹事生非,很心疼我,还说自己长大后要保护妈妈。虽然她杀了人,但那个人该死,这么多年,我们母女没过一天好日子。现在他死了,我们解脱了,但我女儿却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我不想女儿坐牢。”

比起死去的丈夫,她更在意的是女儿的人生。

1998年冬天,章文生下了女儿冬冬。

然而自女儿降生的那一天起,丈夫周兵就开始变得暴躁,动不动就乱发脾气、乱摔东西。很快,情绪暴躁升级为动手打人,女儿还不足月,有次哭闹不止,周兵直接上手扇了章文一巴掌,骂她“带不好孩子”。

此后,周兵不仅打她,女儿一哭,对女儿也又掐又打。等女儿大点了,这样的打骂更是家常便饭,章文只能用身体去护着女儿,但不是每次都能成功,而且即便成功,换来的便是周兵对她更为猛烈的折磨。

章文回忆起被家暴的细节,额头上蹙出痛苦的皱褶,放在桌上的手不停地颤抖。

“暴力还只是身体上的折磨,更恐怖的是你不知道暴力何时会发生,精神每时每刻都高度紧张,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折磨。他会猛地一巴掌扇过来或一脚踢过来,我还没缓过来,就被一双臭袜子堵住了嘴,接着就是一顿毒打。被打得伤痕累累时,他还要把我当马骑。这还没完,他还往我身上撒尿。他在实施暴力的时候,我能感到他的狂热和兴奋,就像个恐怖分子。”

接着,章文陷入沉默,她脸上闪过一个难为情的神色。我看见她咽了口唾沫,嘴唇动了动,才再次开口,声音小了许多:“还有一件事真的难以启齿……他侮辱我,太伤自尊了。他脱光我的衣服,让我做一些诱惑的动作,叫我妓女。”

说到这里,章文的情绪已经难以自控,几度哽咽说不出话。

“但我女儿是无辜的,她一出生就活在家暴的阴影下,我却没有能力保护她。我无法阻止也无法摆脱这种暴力。我一直想着跟他同归于尽,只是我想等女儿完成学业有了工作、自己可以养活自己的那天。所以,我每天都数着日子对自己说,快了快了,再坚持一下,很快我女儿就大了,我就可以把恶魔带走了。谁知道,我女儿等不及了,先我一步杀了他。”

“请你们帮帮她,她也是受害者啊。”章文后来不断重复这一句,临走时,她还拜托我们,“你们去看守所见她时,告诉她别害怕,妈妈一直都在,我会和她一起面对。”

2

和章文会面后的第三天,我和梁律师在看守所见到了冬冬,一个清秀的女孩子,斯斯文文的,苍白的脸上笼罩着黑色阴影,我瞥见她左手上有针孔。

管教轻声和我们说:“她进来后,一直不吃饭,只好带她到医务室强制打了吊瓶。现在担心她自杀,安排人24小时看着。”

冬冬低着头,目光落在双手的手铐上。梁律师向她转达了她妈妈的话,她也没吱声。

“你要好好吃饭,不要做傻事。”梁律师看着女孩。

听到这句话,冬冬嘴角抽动,一个短暂又有些悲伤的微笑,抬头看我们一眼,又低下头。

“现在所有人都这么对我说。”她说,“在我想好好活的时候,没有得到帮助。既然活不好,那我死还不行吗?”

这句话一时噎在我的嗓子眼里,我和梁律师面面相觑。

“为了不让我死,我现在有24小时看护,被当做重点人物保护起来。这么受保护,还是第一次,竟然是在犯罪后。在我犯罪前,为什么不保护我呢?那样我就不会犯罪了。进来后,我什么都不吃,他们以为我闹绝食要自杀,其实不是的,我只是吃不下。我没想到我一个杀人的人竟然被保护得这么好,在这里我是安全的,在家里我是危险的,家还不如看守所呢。”

冬冬说话细声细语,看似柔弱,却很有力道,让我心头一震。我知道,看守所必须保护犯罪嫌疑人的安全,以保障刑事诉讼活动顺利进行。

按惯例,梁律师让冬冬复述案件发生当天的情况。

她说,冬至中午,还没等她吃完饭,妈妈就去单位开会了,家里只剩下他们父女俩。虽然和爸爸在同一个学校,但饭后她就回卧室收拾了下准备先行离开,一到客厅,瞥见阳台上爸爸躺在椅子上睡着了。她站在他背后,看看睡着的他,再看看阳台角落里的滑板。

“再不下手就没时间了,过会儿他就醒了。不能让他醒,今天必须了结。”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拿起滑板,对着爸爸的脑袋砸下。他倒下了,血瞬间蔓延开来。她扔下滑板,走出家门。

“你是一时兴起,还是早就想杀他了?”梁律师问。

“杀他的心早有了,从有记忆起,他就总是打我和妈妈,我和妈妈一年四季都是长衣长裤,我连裙子都没穿过,就是为了遮掩身上的伤痕,怕被人看见。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想杀他了,我跟我妈不一样,她只会哭、只会忍受。我不是,他每打我一下,我心中都记着,怨愤越来越多。”

冬冬虽然心里怨愤,但她说平日自己还是听妈妈的话“家丑不外扬”,否则知道的人越多,她们母女俩的处境就更糟糕。

“他打妈妈更多,经常是在他们卧室关着门打。偶尔我也恨妈妈,觉得她怎么跟这个人渣结婚,害我们天天挨打。但我知道她也很可怜,她也是受害者,报警怕我爸报复,而且她常常跟我道歉,说没保护好我。当然我知道罪魁祸首是爸爸,是他让我们这个家乌云密布。我真是受够了,忍无可忍,我看不到希望。唯一出路就是杀死他,解脱我和妈妈。我知道妈妈胆子小,还不敢杀人,那就我来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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