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和这个男人‘三观’不一致。我们在意的东西不一样,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章文深吸了一口,然后闭了一下眼睛,稍作停顿继续说,“说实话,那时我就已经后悔了,这个婚是不是结错了?不是因为他不能生育,而是我们的观念大不相同。然后,我想起来,在没去医院之前,疑似我不能生育的时候,我问他如果我不能生怎么办?他一直没表态。我想,如果是我的问题,他是要跟我离婚的吧。”
4
受生育事件的影响,原本就内向的周兵更加自闭。每天除了上班,就躲在家里打游戏,哪儿都不去,也不说话。就这样,又过了大半年,章文想离婚,可又觉得这样做不仁义——这时是周兵人生的低潮期,他已经很苦了,她不愿雪上加霜,只是两人尽量避免多说话,尤其避免谈论孩子的话题。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很沉闷,但也很平静。
几个月后,周兵父母来了。吃饭时,老两口你一句我一句,“明年你们都30了,怎么还不要孩子?趁着我们身体还硬朗,好给你们带孩子。你们不生的话,会被人说闲话的。”
就在老人喋喋不休、唾沫星四溅之时,一直埋头吃饭的周兵放下筷子,开口就说:“我不能生。”
饭桌上顿时一片沉寂。老人用怀疑的眼神看向章文,后者沉默地垂下眼帘。四个人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像四座雕像。随后,周兵起身去卧室,再回来时手上拿着一沓医院诊断书,往桌上一扔,然后走回书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一周后的周末,周兵父母又来了。从下午讲到晚上,主要是老两口在说、小两口在听。在窗外的光线彻底消逝、室内陷入黑暗时,老人的话也说完了,互相搀扶着摸黑离开。没人开灯,小两口也没有送行。
在黑暗中,章文愤愤地说:“太荒唐了!”
老人表达的意思是:不能生是遗憾,但不能让外人知道,会被笑话的。周兵不能生,但周家有两个儿子,章文跟周兵哥哥生一个就行了。这是周家的种,生下的还是周家的孩子,“咱们自己家可以生,不用领养,我们干嘛领个别人家的孩子呢。有血缘关系的才是一家人。”
“你爸妈什么人啊?亏他们想得出来。周兵,你怎么看?”章文看向周兵,但是愈加浓烈的漆黑让她分辨不出他的表情。
周兵没有回应,他垂着头看着地面,过了好一阵,他抬头看向窗外,开口说话:“你跟我哥生一个吧。”
“你疯了?想孩子想疯了吧?”
尽管章文很排斥“借种生子”,但禁不住周兵每天在她面前声泪俱下,说怕人笑话,没孩子家里冷清,甚至以死相逼。最终,章文同意了。至于,周兵父母和周家哥哥如何交涉的,后面如何生子的,章文哭得泣不成声,摆摆手说,“不想说了,不想说了”。
“我做了令我作呕的事,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恶心。”章文说到这时,身体都还在颤抖,“那就是动物交配。”
章文原本以为自己的委曲求全,起码能换来周兵的理解,没曾想噩梦便从女儿诞生的那一刻开始了。章文明白,因为女儿不是周兵亲生的,他心里有气。她想忍忍吧,时间会消化这件事,过些日子就好了,毕竟这件事是他求着她做的。
却不曾想周兵变本加厉,完全忘了这件事的“起因”,不仅骂章文“不要脸”、“就是个妓女”,还骂女儿是野种,经常把母女俩打得遍体鳞伤。
这样持续的家暴让章文很痛苦,在女儿3岁时,她试着向外界寻求帮助。
“但没有用。找妇联,妇联不是执法机构,只能做调解。找派出所,警察说家庭纠纷只能调解没有更好的办法,当时的法律规定,对于这种夫妻间的人身伤害,派出所是没有办法做什么的,只能批评教育。”章文摇摇头说。报警回来,得到的是周兵更激烈的攻击,她只好作罢。
她当时也提过离婚,只有那一次。她提了,话音刚落,周兵走进厨房拿一把菜刀往桌上一砍:“我过得不好,你们也别想好过。离婚?门都没有!”
碍于面子,章文从未向亲友提过家暴的事。她觉得很丢人,怕被人嘲笑,成为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且,她想到,公权力都没法帮忙,亲友们就更无能为力了。
所以,在后来我们走访调查中,他们的亲友、同事、邻居都觉得很惊讶,周兵在大家眼中是“不错的人”,一份体面的工作、没有恶习、话不多。
双方父母除了悲痛外,更无法理解这样一个有文化的家庭发生这样的事。章文的父亲还评价女婿是“老实孩子”。
周兵父母完全没想到从小优秀、内向的儿子会家暴妻女。而关于周兵当年在学校被霸凌一事,周兵父母几乎没有印象了。而且,提及“借种生子”,周父母认为这事也是周兵夫妇同意的,“我们也只是提建议,没有逼迫啊。”而且在化工厂工作的周兵哥哥,在“那件事不久,就因工伤而死”,老两口还觉得这是遭了“报应”,没想到多年后,周兵也因此丧了命,他们很是后悔。
周兵姐姐倒是给我们讲了一个细节:有好几次在酷暑天,章文和冬冬竟然穿着长袖长裤,额头上汗水止不住地流,而章文每一次的解释不是怕冷就是感冒,“他们三口之间,也不怎么交流,彼此很淡漠。”
平日,周兵一家三口很少跟亲友走动,偶尔出席宴会时也是短暂见面,所以其他关系远一点的亲友们更是不怎么了解他们。这么多年,没人知道周兵在家里对妻女做了什么。
所以周兵的长期虐待妻女,并没有真凭实据。章文也向我们承认,她没法举证。尽管她能拿出一大叠她们母女身体受伤的医院诊断,但无法证明这是周兵所为。
而在法庭上最重要的就是证据。梁律师想要从冬冬“犯罪动机形成的原因”方向进行辩护,那么找到周兵家暴母女俩的证据便是关键,否则,在接下来的辩护中,将会陷入被动。
5
正在我们为找证据一筹莫展时,办案警察通知我们去警察局拿资料,说他们从死者的手机和电脑里发现大量视频。原来,周兵在网上买了摄像头偷偷安装在家里,家暴全被录了下来,其中妻子的全裸视频还被他发布在黄色网站上。
给我们影像资料的李警官愤怒地说:“这男的就是个禽兽。说实话,我觉得死者活该!他对妻女惨无人道的折磨,我一个大男人看得直发抖。可怜了他女儿犯了罪,虽法无可恕,但情有可原。”
“我听章文说,她有求助过警察,但没有得到帮助。”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