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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朋:热带时间的写作

郑朋:热带时间的写作

本期作家,郑朋

郑朋,出版小说集《1921年的童谣》《少儿不宜》《蚁王》等多部及长篇《西洲曲》。曾获《上海文学》佳作奖、湖南青年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选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南海文艺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提名等多种奖项。部分作品翻译成英、日、捷克语。南京市青年文学人才签约作家。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首届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天涯》杂志社编辑。

热带时间的写作

文/郑朋

乔治·奥威尔在《我为什么写作》一文中写道:“写一本书,就是一次可怕的、让人殚精竭虑的拼争,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疾痛折磨。若不是受到他既无法理解也无法抗拒的魔鬼的驱使,一个人是断然承受不了这件事的。”我想每个志业于严肃文学写作的人,都会体验到奥威尔所言的含义。那是一种离开它,人生就此迷失的痛。有段时间,我极度厌倦写作。每天坐在书房,面对发光的电脑屏幕,陷入呆滞和虚空。眼前的文字不再带有我的体温、情感,它们不再忠贞于我。一旦失去这种情感维系,它们报复似的离得我更远。我甚至觉得写作在这个时代已失去意义。有意义的事情很多,“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不单单是写作。

二〇一四年,我的工作发生了变化,离开待了四年的长沙,去了海南。之前我曾在长沙那家刊物干了四年。干到二十八岁,再也不想就这么荒废。尽管有一百种理由不用去海南,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海南之于我,不仅意味着地理位置上的偏远,还象征着精神深处的自我流放。车到海边的时候,我心里想,再退就是大海了。是的,再无退路了,这些年,从南昌、昆明、北京、长沙一路晃荡,而天涯海角,就在眼前。在这座陌生、繁芜、燥热的海岛上,写作和孤独的含义显得更为复杂。

海岛白天烈日灼人,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只有傍晚时分,天才凉快起来。海风习习,风中夹带着海洋生物的气息,让人心旷神怡。每天傍晚,我就在这样舒适的环境里跑步。椰风海韵中,从最初的几公里就气喘吁吁,到十公里、二十公里、三十公里……一路跑着,跑步的乐趣和信心也一点点地增加着。我是一个缺乏自信心的人。唯有跑步,似乎能让自己寻回某种存在感。跑了一段时间,呼吸慢慢变得匀称,体力也渐渐充沛起来。春秋的时候,我沿着美舍河两岸跑,穿过繁花似锦的合欢树、硕果高悬的椰树林,坐在凉风中的陌生岛民目送一个汗淋淋的背影孤独地绕着河岸远去。有时我在海职院的操场跑。那里有塑胶跑道,跑累了就躺在草坪上,仰望风轻云淡的夜空,仿佛能听见海浪拍打港口的回音。我在操场有过刷七十圈的记录,直到被夜里看门的大爷轰出来。那段时间,我什么也不想干,我只想跑步。来自异乡的孤独让我对某些东西产生深深的厌倦和怀疑。唯有跑步,才能抵消那些负面情绪。夏天的时候,我开始沿着南渡江的江堤跑,新埠岛码头的渔火在夜色中闪烁,让我想起二〇一二年在西藏和云南交界的怒江边上的星空。那个夏天,我的iPod里一直循环着“逃跑计划”的《夜空中最亮的星》和安来宁的《这个夏天》。我憋着一股劲,一口气跑到入海口再折返,每晚都跑十六公里。跑步,于我而言,此时已经不单单是体育锻炼,它更使我清楚自己处在怎样的状态。在这个孤岛上,跑步更像是一种人生的隐喻。世上棘手的事情很多,然而跑步的时候,我清楚对手只有我自己。写作也亦如此。

独孤难熬的时候,或者身体因为久坐而发出警报的时候,我就换上鞋子开始跑步。就像村上春树描述的,用跑步的方式将内心里的“毒素”逼出来。我跑着,有时想些什么,有时什么也不想,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步伐,蹬踏在岛上这片陌生的土地,迎面感受徐徐吹送的海风。

于我而言,当众分享和推荐自己的作品,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作家只存活在小说的创作之中。作品“出生”之日,便是作家“死亡”之时。所以完稿后,应该把作品交给读者,因为它和作家已经没有关系。可是我有读者吗?在这个喧嚣的时代,还有多少人愿意沉潜下来读一位青年作家的作品?何况这些作品既不轻松,也不幽默,更不能给他们人生指导。所以我宁愿当个悲观主义者,默默地在写作的道路上奔跑着。至少跑步是我喜欢的。对我而言,写作的快感,并不是文思泉涌之时,而是绞尽脑汁枯坐半日的崩溃状态下的峰回路转……所以每一次写作,都是一次陌生而艰辛的旅程;是马拉松跑到“撞墙”后,依然坚持下来得到的慰藉和满足。这让我畏惧又迷恋。我自然怀念最初写作时那种左右逢源的快感,因为青春期有着太多强烈的叙述欲望,在周末的图书馆,也可以在稿纸上写上一个中篇。它们杂乱、潦草、野蛮生长,却充满忧伤的暗物质。然而这种时光毕竟短暂,一旦越过文字的本身,很快会体验到它背后沉甸甸的压力。想起一句话,在时间面前,很多东西都是靠不住的。靠不住的还有我们写作的才华和耐心。可这就是我选择的道路,也是我最珍爱的东西,我会全力以赴,即使是千里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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