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冠梓:台湾的十大散文家的评选总有您的名字。您的作品也受到不少文学评论家的关注。有的评价说,“鼎公散文技巧圆熟,境界圆融,态度圆通,风格圆润,信手拈来、浑然天成,不带矫揉造作”。您如何看待别人对您文学成就的评价?
王鼎钧:我在台湾写作,非常希望知道海峡彼岸的同文怎样看我。我的第一个讯息来自于厦门大学的徐学教授,他在海禁未开之时就评论了我的《单身汉的体温》(后来书名改为《单身温度》),之后更多次诠释我的作品,增加能见度,使我惊讶感动。喻大翔教授是第一位与我互相通信的学者,他编写散文欣赏辞典,收入我的文章,不吝美言。还有就是中国社科院的楼肇明先生,经他安排,我在国内出版了第一本选集,他写的序文常常有人引用。这三位是我在国内最早的文字知己。
后来海南师范大学以我的作品为主题,举办了第一届研讨会,我的故乡苍山县政府举办第二届研讨会,我才知道我的作品一直置于大家的检视之下,一时手足无措。我很庆幸终于得到了他们的首肯。
我的《文学江湖》得史学大家高华教授品题,是意外也是荣幸。冠梓先生,承您郑重其事进行长篇访问,也是我文学生活中的大事。北京三联出版社总编辑李昕先生来信邀约,我的感觉是“叶公好龙而真龙入室”。
在台湾,由于地缘关系,我也是文学评论的一个焦点。如蔡倩茹的著作《王鼎钧论》、马国光的著作《风雨阴晴王鼎钧一位散文家的评传》、张春荣的《文心万彩》,还有多篇专门以我的作品为研究对象的学位论文,我得到他们的偏爱,也得到他们背后指导教授的支持。他们举我之长,也补我所不及。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文字之交就是知心之交,东鸣西应,俨如神迹。有一个现象,青眼看我的多是中生代的学者,比我年轻很多,至于老师宿儒,只有一位齐邦媛教授,我常常检讨为什么。
台湾虽小,作家很多,像我这样一个人,尚且有许多聚光灯对准,何况等而上之?如果说文学已死,平面印刷要被淘汰,这种现象又怎么解释?作家不该寻找借口放弃努力。
张冠梓:有人说您的文章有个“通达”的特点。
王鼎钧:我常说,我是“半边人”。抗日战争时期,我曾经在日本军队的占领区生活,也曾在抗战的大后方生活;解放战争时期,我看见国民党的巅峰状态,也看见共产党的全面胜利。我身经种种矛盾冲突,追求完整,只有寻找高一级的价,以调和对立,这就出现了你所说的“通达”。这是文学。我觉得,“通达”只是一种态度,一种精神面貌,不能浮出字面。
张冠梓:在战争年代,没有亦敌亦我的关系,只有非敌即友。但是,在和平时代,人思考的方式,文学创作的方式发生了一些根本性变化。您当时在战争年代,有过很刻骨的记忆,但是您能写出宁静致远的作品。您当时有没有一丝闪念,说要创造一个革命文学,要做一个匕首那样的作家?
王鼎钧:没有。我不喜欢斗争,甚至不喜打球和下棋。我受到的文学熏陶是“不革命”的,我希望圣君贤相除暴安良,而非由我们自己直接行动。当我工作的单位出现欺弱凌寡时,我和老板争,我认为他有责任。当然问题繁杂,我后来想通了,写出一本《黑暗圣经》来。说到底,文学不能解决问题(也许可以提出问题)。
张冠梓:五四时期或后五四时期的文学创作,当时是讲究一种战斗性,一种文明性,讲求突出问题的某一方面。但是到后来,就出现一些对生活的写真、写实。我觉得像您所写的,就是既可以把它看成一部文学作品,也可以把它看成一部风俗史,看成民间的一种历史,老百姓的历史。您当时是怎么想的?
王鼎钧:我一向认为大人物属于历史,小人物属于文学,现在还是这个看法。
张冠梓:现在有一种“文学已死”的说法,您赞成吗?
王鼎钧:当前来看,文学作品难销,市场喧嚷,文学已死,作家心头也有阴影,这都是事实。但是,以我估计,文学不会死,某种艺术形式一经成立,永远不死。汉赋唐诗何尝死?早期白话文学运动称它们为死文学,事实证明这种说法是“革命文宣”。文学不死,只是某种体裁风格退出“主流”。须知,风水轮流转,活鱼仍在江海。
进一步说,文学不死?如果作家“死”了呢?如果李贺多活10年,他的诗集可能会厚一些。楚王如果没有放逐屈原,而是将他判了死刑,当然也就没有流传后世的《离骚》、《天问》。当然,“变质”也是一种死亡,有些人坐在那里不停地写,他并非替文学续命,而是在为文学减寿。头戴作家的冠冕,不以写作为天职,而以搁笔为荣耀,这是“心死”。倘若作家都“死”了,文学怎么活?
以我浅见,没有作家以前就有文学,没有作家以后仍然有文学。作家虽死,文学却不会死。姑且套用文天祥的句子,天地有文学,杂然赋流形,上则为李杜,下则为“你我”。
5 作家似佛作家和法师的分别是,法师“无住生心”,作家“生心无住”,一颠倒便是凡夫。我爱文学,我不做凡夫谁做凡夫。
张冠梓:您自称为基督信徒并有志以佛理补基督教义之不足,用以诠释人生,建构作品。请问,宗教对您的创作境界有何影响?
王鼎钧:我是基督徒,但是在文学的欣赏和创作方面佛教对我的影响较多。我从佛教知道人间是非是有层次的:有绝对的是非,党同伐异,誓不两立;有相对的是非,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还有一个层次,没有是非,超越是非。老祖父看两小孙子争糖果,心中只有怜爱,只有关心,谁是谁非并不重要。文学的前辈大师一直教我“入乎其中出乎其外”,把自己的心分裂成多块,分给你笔下的每一个人,我听见了,不相信。佛法教人观照世界,居高临下,冤亲平等,原告也好,被告也好,赢家也好,输家也好,都是因果循环生死流转的众生,需要救赎。我听见了,相信了。
我觉得,作家和法师的分别是,法师“无住生心”,作家“生心无住”,一颠倒便是凡夫。我爱文学,我不做凡夫谁做凡夫。作家笔下的人物好比众生,作家就好比是佛、菩萨,人物依照因果律纠缠沉迷,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充分的理由那样做,他们都不得不那样做,他们害人,同时自己也是受害人。作家也像佛一样,不能改变因果,但是可以安排救赎,救赎不为单方面设计,是为双方而设,他同情每一个人。萧伯纳说,他和莎士比亚都是没有灵魂的人,依我的理解,他是表示超越是非。
6 故乡是童年的摇篮、壮年的扑满、晚年的古玩
兰象征着君子的高尚之德。陵,本意高平曰陵,另有攀登、超越之意,引申为乐土。“兰陵”寓意“王道乐土”,充满对美好生活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