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冠梓:您在《人,不能真正逃出故乡》中表达了对人与故乡的看法,而《一方阳光》以《吾乡》为开篇,并有许多写故乡的文章,您出国多年,思乡之情可以想见。您说过,“故乡是什么?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故乡是一个人童年的摇篮,壮年的扑满,晚年的古玩”。在您的作品里,对儿时的回忆和故乡的经历是让人印象颇为深刻的。
王鼎钧:我从小出生在山东兰陵一个日渐没落的地主家庭。兰陵,民国时期属于临沂。我在那里度过了17年的岁月。七七事变以前的乡村生活依然和平安宁,我在父母的庇护下过着与自然相伴、与书香共处的日子。1938年,日本人打过来了,那年我13岁,正是求知求识的年纪,跟着父母逃难,向南一直逃到宿迁,在基督教会的庇护下做难民。这期间,不但经历了宿迁大轰炸,小小年纪甚至学做乞丐出门要饭。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势真危险。一个在天地间无以自存的家庭,几枚在覆巢下滚动不停的卵。
战争打乱了一切,国民政府迁移,军队退守,百姓无处可避,一家人又回到兰陵。我失学后,和小伙伴一起跟着大户人家的长工学做农活。沦陷区的百姓在侵略者的统治下苟且生存。1942年,在好心人的帮助下,17岁的我离开家乡去往安徽阜阳国立二十二中学读书。随着战火的蔓延,二十二中迁移到陕西汉阴,我也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流亡学生。
张冠梓:我注意到,在您的散文中,有大量的篇幅描写故乡兰陵。
王鼎钧:由于对日抗战,我少年时代就和家人分离,8年抗战,我有4年多时间在日本占领区生活,打过游击。1942年夏,我辗转安徽、河南、陕西各地。抗战末期初中毕业即辍学从军,经南京、上海、沈阳、秦皇岛、天津、青岛。1949年到台湾,1978年又辗转到美国。大半生,走了这么多地方,可谓颠沛流离。但我对故乡的感受仍然是特殊的,不能取代的。故乡兰陵凝聚着深远的文化底色。
我曾经在兰陵度过了我的高中时代,但并不明白“兰陵”得名的由来。后来得知,兰陵地名应是春秋时期的楚国大夫屈原所拟,屈原既是楚国政坛上满怀理想主义抱负的政治家,又是充满浪漫主义气息的爱国诗人,以“兰陵”命名新县治名称,体现了屈原的特点和气息。兰,应是山中的一种草本植物,名虽为草,实乃中国之瑰宝。从字面上看,“蘭”字如一幅美丽图画:门前绿草如茵,门内有请柬的柬字。孔子寓“兰为王者香”,兰象征着君子的高尚之德。陵,本意高平曰陵,另有攀登、超越之意,引申为乐土。“兰陵”寓意“王道乐土”,充满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张冠梓:这个解释好,看来您对故乡的感情的确不一般。近期是否考虑回老家看一看?
王鼎钧:我在梦中曾作过一千次的回乡梦。梦见“我在金黄色的麦浪上滑行而归,不折断一根芒尖。月光下,危楼蹒跚起步迎我,一路上洒着碎砖。柳林全飘着黑亮的细丝,有似秀发……”
后来我没回过故乡,1978年以前我在台湾,两岸隔绝,不可回去。1978年我来美国,居留没办好,生活不安定,没有余力回去。在这段时间之内我慢慢了解故乡,理性对待乡愁,逐渐不想回去。最后,健康出了问题,也就不能回去了。这些情况,早已分散在我的作品里,只是没整合罢了。
7 文路无尽誓愿行
用我的名字举办学术研讨会,我想我的创作时代大概快要过去了。即使我的确很好,那也是个已知数。
张冠梓:近些年,大陆文学界和社会上很关注您。我留意到,百度贴吧建立起了“王鼎钧吧”。您本人浏览过吧?与网友探讨一下文学、人生,应是很惬意的事。
王鼎钧:我很高兴和故乡的作家,特别是青年作家交谈。
张冠梓:继2009年第一届王鼎钧文学创作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海口召开以后,第二届又于2011年11月在您的故乡苍山县,在具有象征意义的兰陵文化广场开幕。会上,海内外专家学者从不同角度阐述对您的文学创作的研究体会,发表了不少新的观点。研讨会期间,成立了王鼎钧文学研究会。
王鼎钧:面对研讨会,我是丑媳妇见公婆,不敢问画眉深浅。20多年前,我的一本选集在国内出版,我说过,我是一颗种子,飘流到海外落地生根,长成一棵树,结出很多水果,现在把一篮水果送回来。20多年后,我的家乡开这个研讨会。我觉得人生可以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实用品,很好用,很管用;第二个阶段是装饰品,用不着,可以看;第三个阶段是纪念品,用也用过了,看也看过了,但是舍不得丢掉。我很侥幸能够从实用品到装饰品,下一步,我希望更侥幸,从装饰品到纪念品。想渡到这个阶段,就得有读者朋友们的加持,各位的一字褒贬,就是我的生生世世。
张冠梓:您如何看待用您的名字来举办学术研讨活动?
王鼎钧:用我的名字举办学术研讨会,我想我的创作时代大概快要过去了。即使我的确很好,那也是个已知数。文学永远需要未知数,文学的辞典里没有知足,文学的世界里没有恤老怜贫,文学需要一代一代继续创造。
张冠梓:许多人对您回家乡抱有很大的期待。
王鼎钧:对我而言,人生的三个阶段可以换个说法:动物的阶段、植物的阶段、矿物的阶段。我曾经在全国各省跋涉6700公里,再渡过台湾海峡,飞越太平洋(601099,股吧),横跨新大陆,脚不点地,马不停蹄,那时候我是动物。然后我实在不想跑了,也跑不动了,我在纽约市五分之一的面积上摇摇摆摆,我只能向下扎根,向上结果。这时候,我是植物。将来最圆满的结果就是变成矿物,也就是说,一个作家的作品,他的文学生命,能够结晶,能够成为化石,能够让后人放在手上摩挲,拿着放大镜仔细看,也许配一个底座,摆上去展示一番。这时候,也许有人为他辩护,说:“无用之用大矣哉!”有一种东西似乎没有用,但是少不了,那就是文学艺术;有一种东西很有用,但是你用不得,那就是原子弹。
张冠梓:能否介绍一下您近年来的创作情况。
王鼎钧:前若干年,我主要的精力是写作四部回忆录。写完后,我觉得蚕已吐尽了丝、结成了茧、变成了蛹。将来是一具僵尸,还是化成彩蛾,已不是我能决定的了。我今年88岁了,决定还是继续写下去。只有写,我才觉得我活着。三年前,我完成了最后一部回忆录《文学江湖》。最新散文集《桃花流水沓然去》刚由台湾尔雅出版社出版。我认为,写作如弹道,有升弧、降弧、最高点、弹着点,四部回忆录应该是我的最高点。自己以后大概不能写得“更好”,但必须写得“可看”,如何让读者“五岳归来”还愿意“看山”,是对老年作家的重大考验。
张冠梓:《文学江湖》、《巨流河》与《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同年出版,您如何看待这三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