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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沪甬航线消失之谜

 “我已经记不清那是1999年6月中旬的哪一天了,只记得是刻意选过的好日子。”提起已经消失的沪甬航线(旧时多称为“申甬线”),现年62岁的宁波花港高速客运公司总经理王明理满是叹息。
“宁波到上海的航线开了整整140年,我从没想过,这百年的黄金航线,竟是在我们这辈手上停航。我是最后一个撤线的,除了慎之又慎地为这结束选个黄道吉日,好像也找不出别的方式纪念。”

百年沪甬航线消失之谜


2001年6月24日晚,风雨交加。
上海港十六铺码头空寂无船,因为台风,原本安排申甬线的最后一个航班,因客轮“天封号”未能按期抵达,无法开行,至此,申甬线未及告别,便悄然停航。
 此前,宁波轮船公司曾致函上海港十六铺客运站,表示申甬线将在6月24日开完最后一个航班后停航。听说有140年历史的申甬线即将停航,新闻界数十位记者计划搭乘最后一班船随船采访,但最终未能如愿。
听到这一消息,在上海的老宁波都有些失落、遗憾、怆然。每次回乡探家,他们都习惯于乘坐“宁波轮船”。当天夜里,有记者在码头上遇到一位家住徐家汇姓张的老宁波,他是专程来十六铺码头的,想再看一眼宁波轮船离港的情景,但是,宁波船已提前停航。
有人问,最后一个航班是否会补,调度人员说,不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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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上海十六铺码头
关于此事的报道,王明理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知道消息的那一天,他还在宁波江北白沙路86弄2号的老楼里办公,明明手头还有一堆事等着处理,但胸口却一直堵得慌,什么事都没法做。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从1999年6月我们撤线以后,申甬线便再无每日的定期航班。2年后的彻底停航,其实并不意外。但……”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低头猛地抽了一口烟。许是担心笔者太过年轻,无法真切地体会自己对申甬线的感情,王明理理了理思路,决定从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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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1月的清晨,由上海开往宁波的355次列车缓缓进站。那天的宁波真冷,王明理打了个寒颤,提着包裹走出站台。他永远记得,自己来宁波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黄鱼车橡皮喇叭“呜啊呜啊”的声响,脚下是一片泥浆,宁波火车站还是一个平房,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地。
“那时候有句口号,叫‘北大连南宁波’。而我就是从大连海运学院(今大连海事大学)毕业来宁波工作的。”可眼前的景象,却让此前还壮志满怀的少年,心生迷惘。他不由想起火车上那本《宁波大众》里的一句评价:“如果杭州是十八岁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姑娘,那宁波就是三十年代的祥林嫂。”
直到,他第一次看到了宁波江北岸轮船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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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的老外滩
那时的三江口,一入夜,两岸便是一片漆黑。只听那汽笛一声长鸣,划破夜的寂静。而后,轮船码头开始鲜活起来,灯火通明,熙熙攘攘。
在很多宁波人的回忆中,上海轮船放客是最有看头的。放客前出口处被铁门拦住的接客人群垫着脚,一个个脖子都伸得老长,眼巴巴瞅着空无一人的码头通道。终于有人出来,人群马上骚动,在“来啦来啦”的呼声中,几个行李简单的旅客一路小跑,受着英雄凯旋般的礼遇。一会儿,旅客渐稠,大群旅客涌来,或挑箩夹担,或扶老携幼,在响亮的石骨铁硬的宁波话中乱哄哄地拥挤到出口处,时不时还夹杂几句轻巧软糯的上海方言。
昏黄的路灯下,熟悉的黄鱼车依旧“呜啊呜啊”地叫着,在人群中如游蛇般穿行;卖茶叶蛋的老太太、卖馄饨包子的小个女人,还在老地方起劲地吆喝,招揽生意……那样的画面,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时常出现在王明理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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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的三江口
后来,他才知道,虽然1955年,萧甬铁路通到了南站,但宁波人还是喜欢坐船去上海。原因有三。
第一价格便宜,当时到上海快车7小时,票价7元2角;慢车10小时,票价6元,而轮船二等舱7元2角,三等舱5元4角,一般人坐四等舱,船票4元7角,再省一点坐五等舱(也叫统舱),只要3元6角。当时的人缺的是钱,有的是时间,所以能省则省。
第二行李可以多带,那时物资匮乏,作兴宁波人到上海买嫁妆,上海人到宁波带土特产,所以人们但凡出门,往往挈包背袋、行李繁多。轮船显然比火车宽敞许多,而且行李数量也不像火车那般严格控制。
第三乘坐舒适,船舱里可坐可卧,甲板上可走可望,餐厅里吃饭,俱乐部里看电影,有时还能赶上壮观的海上日出;傍晚从宁波上船,只消睡上一觉,第二天一早就能到上海十六铺码头,省下开旅馆的钱又能买上不少好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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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客轮的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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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上海人把开往宁波的客轮叫做 ‘宁波轮船’,在宁波,则叫‘上海轮船’。”35年后,当年愣头青的沈阳小伙俨然有了 “老宁波”的架势。可初至宁波的他,却很是费解:为何宁波人提起“上海轮船”,总有别样情深。  
后来,坐了无数次,当下只觉得欢喜,如今想来,那番光景却最是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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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的宁波街景
那时,宁波人坐的已是三千吨级的沿海客货轮,“繁新”、“荣新”、“昌新”、“盛新”(繁荣昌盛),一船700多个客位,常常会挤上上千人。24小时只此一班,所以船票很是紧俏。“想当初,买船票最麻烦。用上海话讲要起得‘老早’,否则是买不到的。”
早起去轮船码头的人们,多数都舍不得坐黄鱼车,于是扛着行李挤上公交,等到了,早已是大汗淋漓,接下来一个白天就是在候船室等轮船上客,漫长的等待中,哪怕身边全是陌生人,最后也能有说有笑,开心得很,一点也不觉着时间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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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宁波的公交车
统舱没有床位,需花上3毛钱借个草席。上船后,大家一窝蜂涌进船舱,偌大的统舱瞬间变得拥挤,方才还谈笑风生的新朋友,一下子又拆伙抢起了地盘。非等到用行李圈住自己抢占的“领地”,这才安心。然后留下人看行李,其余的便到甲板上放松去了。
统舱最大的好处就是热闹。轮船起航,统舱里自然而然地围坐出一些“老酒群”,大家拿出准备好的酒菜,席地而坐边吃边聊,热闹且温馨。经常还能碰上这样的情景:两伙人吃着聊着,最后聊得投缘,索性合并在一起喝酒了。至于在船舱里遇到多年不见的同学朋友,或是陌生年轻男女相邻而卧,谈得对心以后找了对象的,也是经常有的逸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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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轮四等舱相较于五等舱更为舒适
由于轮船上的船员多来自上海。所以每每开往宁波总是慢慢悠悠,前往上海则开得飞快,常常提早到站。凌晨天色尚暗,船员都各自回了家,不少旅客都选择再加点钱,在船上睡至7、8点,等天蒙蒙亮了再上岸。即便是这样的细枝末节,也被今天的老宁波们津津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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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达140海里的沪甬航线上,“上海轮船”的旧梦,又何止这些。
据相关资料记载,沪甬航线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晚清,早在1862年(同治元年),上海至宁波的海上客轮就已开通,由美商旗昌轮船公司的“湖北”轮、“江西”轮往返航行。自1898年开辟沪甬定期航线起,“沪甬航路一夕可达,故联袂携眷纷至沓来,侨寓之数几占全埠人口之半”,成为中国轮运业主要定期航线之一。
英商太古轮船公司的“北京”轮、“盛京”轮,中国招商局的“永宁”轮、“江天”轮,民营宁绍商轮公司的“宁绍”轮、“甬兴”轮等相继投入申甬线航行。期间,以虞洽卿为代表的宁波帮,为维护中国航运主权,集资成立宁绍公司,向外资轮船公司公开宣战,“宁绍斗太古,乘船不再苦”,如是民谣,流传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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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 摄于上海港“宁绍”轮前
解放前,申甬线跑的是招商局的“江”字号客轮,1948年举世震惊的“江亚轮”海难中,随2300余条生命葬身海底的江亚轮便是其中之一,此外,还有“江静”轮、“江宁”轮,“江平”轮等,解放前夕,蒋介石将包括“江静”轮在内的沿海大部分轮船掳至台湾。申甬航线一度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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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关于江亚轮海难的报道
1952年3月14日,申甬线客运复航,“江泰”轮(即后来的“民主三号”)由上海首航宁波。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申甬线主要由“民主三号”、“民主四号”对开。1955年“民主三号”海难,因及时救援,全船1300人竟奇迹般无一伤亡。60年代前期,“民主十八号”和“民主十九号”加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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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笔者走访抗战老兵时找到的营救民主三号的珍贵史料
上世纪80年代,“民主号”陆续退役,“新”字号船纷纷上岗,在文革中曾改名为“工农兵18”、“工农兵19”的原“民主十八号”、“民主十九号”,分别改名为“庆新”、“贺新”,其后又有“繁新”、“荣新”、“昌新”、“盛新”、“展新”、“望新”、“茂新”、“鸿新”八艘新客轮闪亮登场。
1987年2月,宁波花港股份有限公司的“甬兴”轮,作为申甬线第一艘高速客轮投入运营,至90年代初申甬线鼎盛时期,宁波至上海每天仅“新”字号客轮就有四班,再加上“天封”轮以及“甬兴”、“海马”、“飞翔”等高速客轮,一天内共有十多班轮船开往上海,客流量达到93万人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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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中外合资的宁波花港股份有限公司向全社会公开招聘总经理。时任宁波渔轮厂总经理助理的王明理通过笔试面试成为该公司机务副总。
1993年担任总经理的他可谓意气风发,“幸好那个年代没有手机,每到过年过节,我都要早早离开办公室‘避风头’,托关系要票的人实在太多,船票抢手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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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甬兴”轮也成为不少老宁波的回忆
“我们的甬兴轮是从挪威进口的高速客轮,可比当时香港和澳门之间往来的轮船还要先进。”提起此事,一直淡定自若的王明理,显得有些兴奋。
 “甬兴”轮,长38.8米,定额320个客位,1987年2月5日首航申甬线,从宁波小港码头至上海南汇县芦潮港码头,航程55海里,每天往返4个航班。海上仅需2小时,加上两头各坐汽车衔接,总共不到5小时便可抵达上海市区。仅1993年一年的客流量,就达20万人次。一票难求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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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杭甬高速公路
可惜好景不长。1998年底,沪杭甬高速全线建成通车。上海与宁波之间的直达高速大巴多达每天68班,几乎可以随到随走,行驶时间也仅需4小时。加之两地间铁路提速,民航增加航班。传统的水路客运逐渐式微。
1999年4月,随着船票销售的越发艰难,王明理无奈之下,只能将“甬兴”轮从沪甬航线撤离,改跑威海至大连,仅留下280客位的“甬旺”轮苦苦支撑。
 “那时候经营压力真的大,但我总想着能撑一天便是一天。”直到其他轮船陆续撤线,“甬旺”轮竟成了沪甬航线上最后一艘每天定期往返的客轮。6月的一天,码头上的一纸告示,也为它的沪甬之行画上句点。
再后来,便有了故事开头,百年申甬线的不辞而别。
“你说,就连我这样外来的宁波人,也对‘上海轮船’有这样深的感情,更何况其他土生土长见证申甬线变迁的老宁波呢?”王明理抽完最后一根烟,不复言语。
如今,站在新江桥,向下眺望,彼时的轮船码头早已没了旧时模样。但浩浩的海风,总会措不及防地,刮起老宁波人对“上海轮船”的无限怀想。
就像有人喜欢收藏老式的手摇留声机。对宁波人来说,朝夕晨昏从江北岸轮船码头,传来的长长的汽笛声;还有陌生人席地而坐唠家常时,从统舱里泛起的浓浓的人情味,都是往后这许多年里,最想收藏的宝贝。

作者:龚晶晶,自由撰稿人,独立调查人,曾任南都周刊浙江站主编助理、高级记者,凤凰网宁波频道微信主编、首席记者。作品多次在全国大赛中获一等奖。辞职后,创办公众号“明州世相”,深度挖掘历史事件及社会边缘人。纪实性报告文学作品《追鱼》预计9月出版。
本文首发于 明州世相(微信公号ID:Blingbling_inN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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