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在写作上被人提拔是很难的,完全要靠自己。写作不存在也不需要提拔,而指导却会无处不在,就看你是不是有心。人家一句无心的话,对你可能就很重要。所有说出过那种话且被我听进去的人,都是我的指导者。我专事写作后,遇到过几位好编辑。《人民文学》的宁小龄老师看到我发在《青年文学》,又被《小说选刊》转载的小说后,有一天晚上10点给我打电话,对我那个小说作了评点,指出不足,然后希望我也给他写一篇。于是我写了《我们的成长》,他拿去就发了头条。这些编辑对文学极其认真、虔诚。你一个无名小卒写的东西,人家都会认真对待。
人这一辈子,至少要找到一本书,找到一个自己的精神导师。托尔斯泰的《复活》我读过两遍,《战争与和平》读过三遍,《安娜·卡列尼娜》读过至少五遍,包括他的传记、文论和宗教文章,我都读过。我把它们放在枕边。当我应付完一场无聊的酒局,我会觉得自己下降了很多,回到家就读托尔斯泰,以这种方式复原。托尔斯泰教会我,艺术的出发点,不在于谴责,更不在于破坏,而是以透过云端的情怀,去帮助人们建设他们的心灵。
托尔斯泰的写作极大地提高了全世界作家的写作难度,不止我一个人学不了。卡尔维诺说过,《安娜·卡列尼娜》和《战争与和平》的结构无法让人知晓。有段时间我专门研究过他的结构,觉得只能用教堂穹顶的恢宏壮丽来形容,任何一个榫头都天衣无缝。但是学不了。我崇敬他,几乎不是要跟他学什么,而是崇敬他在小说中对完整性的执着。连伍尔芙那种风格的作家也说:“《战争与和平》是世界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我曾经在日记里写,抛开托尔斯泰,两年以上不读他。雨果也不读。这两年,读卡尔维诺,读博尔赫斯,读略萨,读昆德拉。读到后来,读烦了,又去读托尔斯泰。
有人说,而今的生活比作家笔下的小说还要精彩。这是对小说的误解,好像小说要去跟生活比“精彩”一样。又有人说,手机段子比小说还有想象力。这是对想象力的误解。真正的想象力不是碎片,而是由此及彼,环环相扣,构筑一个完整的世界。千万条手机段子,也无法与《安娜·卡列尼娜》给人的滋养相比。
没有哪一个时代,像我们今天这么需要深刻的小说,我觉得这才是小说在当今社会生存下去的理由。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都是往自己最高的份儿上写,写出来,读者爱看不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你能摸到3米高,那就是你的局限。如果你能摸到5米,却只摸到2米,那是你没有完成自己。其实写作就是最大限度地完成自己。只要你写得好,读者总是有的,多少而已。黑塞的《荒原狼》够难读的,但一代接一代都有读者。此外像《喧哗与骚动》《尤利西斯》,难道很好读吗?
如果某一天我能写出一部具有托尔斯泰精神——是精神,不是水准——的小说,我就满足了。在我的想象中,这小说一定要节奏舒缓。比心脏频率更快的各类信息,对生命毫无价值,而且是稀释、磨损和消耗。慢,才能让生命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