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名作家,我深知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同行,写了许多年,数量有了一定积累,也写到相当水准之后,最关心的几乎都是怎么突破、怎么提升的问题。有个体的突破才有整体的提升,作家的自我突破内在于中国文学如何从高原到高峰的讨论之中。
就我个人而言,主要从两个方面突破。其一,打破写作中的路径依赖,对写作的方式方法保持敏感。一个人写作到驾轻就熟的地步,很容易产生路径依赖。题材和形式写顺手了,从头到尾都是轻车熟路,写得又爽又快,但结果往往是,自己写得起劲,读者看来只是原地踏步,毫无新意。我不仅是在个人写作中对这个问题有所警醒,因为工作关系,经常收到一些作者发来的作品,从这些作品里也能发现类似情况。许多作者写出第一篇之后,再往后的作品都是同一个调调,从题材到结构到语言都长得很像,先写一个生产队长,又一个大队支书,再一个大队会计,内容雷同,人物相近,没有变化。如果是刚开始写作,也无可厚非,至少可以练练笔,但是到一定时候,就必须想到变化和提升。越是能够一蹴而就,越是应该心生警觉。
其二,始终保持思考审视的定力,对生活保持敏感。一方面,当今时代之丰富给作家提供得天独厚的丰饶资源,另一方面,在海量信息面前,越来越难有定力去进行别出新意的文学处理,甚至日久天长,失去对当代生活的敏感。很多人写作前,刷刷微博、微信,看看又发生了什么、又有人说了什么,每天的信息量很大,真伪难辨,看得人疲惫。有很多素材和资源是可以写进小说的,关键看作家有没有定力去审视、去寻找、去调适。事实上,越是转型期,越是物质发展到一定程度,人们忙得不可开交却又有些迷茫的时候,我们越要关注人的内心和精神世界,这对作家来说是一种有益资源,也是一种使命。作家正是通过反映人的内心精神来反映这个社会,反映社会的方方面面。
一切突破最后还是落脚到怎么写生活。有人写小说偏重博尔赫斯一路,像造迷宫一样在文体上进行设计,提供梦境,为读者打开一个不属于日常经验的复杂空间,激起读者强烈的阅读欲望。行走在迷宫中,一路有历史、有现实、有风俗风情画,有人性人情的展示,有精神深处的触摸,等等。还有另一种小说,不造迷宫,散淡的、流水般自然的,将错综复杂和深厚沉重掩于平常的背后。它抛出的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平凡的生活怎么写?惊心动魄、稀奇古怪毕竟是少数,我们绝大部分生活是平凡的。即便是警察破案,乍一听惊心动魄,若问问警察,他们也会觉得很正常,这就是他们的工作,也是有程序、有规矩、有步骤的。而从程序、规矩、步骤中发现问题,就是文学,就是小说。从平常生活中发现和捕捉艺术的闪光点是写作非常重要的基本功。作家要有能力去看见那些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在平淡无奇的生活背后有什么呢?比如手机,再平常不过。但是有一天,你出差到陌生城市,飞机晚点,大半夜刚下飞机,正打算用手机联系接机的人,结果手机死机了;然后想尽办法打电话,却发现投币电话、磁卡电话都已难觅踪影;想找人借手机,却无人肯借,因为现代人个个警惕性高,严防诈骗;等你千方百计找到可以打电话的地方,却发现脑袋里没有记住除114以外的任何电话号码。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飞机晚点、交通堵塞、公用电话废弃、手机时代人际距离,就是鲜活的真实的生活。当然,即便错过一次会议,也许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但是如果人类过于依赖物质和科技,大事早晚会来。这是你我他都可能在生活中碰到的事情,因为太平常或者掩盖在平常的表象之下,常常被我们忽视。而写作的人,不仅不应该忽视它们,更需要警醒类似手机这样的身边物对人类的影响。物质发展、科技进步,为什么让我们备感舒适又增添烦恼?回答不出的问题,我就写成小说,小说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甚至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探讨、共同思索却仍然完不成的。
生活永远是新的。哪怕是小人物、平凡事,通过更深入的观察体认、更多维度的思考挖掘,一样能看出典型性和不平凡。而这典型性和不平凡,正预示着写作的新意。作家的提升和突破,正来源于此。舍易求难,才有去旧出新。(范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