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史中的思想研究很容易变成政治哲学式的研究,政治哲学的核心是为了回答“好政治”、人性与政治的关系,无疑是很重要的专业追求。人类需要一个又一个的理想化图景来引导人类去追求。这其实就是中国人说的“六经注我”,思想史中的思想研究其实就是一种工具主义的政治活动,而非一种复原真相或者接近故事真相的学术探究活动。但是20世纪的世界文明意味着什么呢?工具主义的政治活动让很多理想化图式都变成了一元论的普世主义,结果20世纪的世界政治变成了几个“一元论”之间的厮杀。可见,政治哲学既给人类以智慧,又招致人类之间的仇恨。这就是为什么后人总是要把“极权主义”的原罪归咎于柏拉图(Plato)、黑格尔、马克思等。他们与极权主义有关系吗?即使有,也是后人强加给他们的,或者是因为后人的研究路径出了问题,即进行“思想大串联”并构建一个又一个乌托邦去引导人类思想。
两种研究路径的难易程度是不一样的。思想史中的思想研究读几本“经典”就可以了,至于到底是不是“经典”,或者是什么性质的“经典”,研读者可以不问,或者无从问起。比如,被国内学术界视为“经典”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到底是一部学术经典还是一部“文化帝国主义”作品?政治哲学路径的研究肯定不会有这样的问题意识,只能是陷于韦伯式学术套路而不能自拔,读者自己的文化甚至被韦伯矮化、妖魔化而不能自知。相反,如果从“历史中的思想研究”出发,不但要熟悉思想家的著作,更要广泛地阅读思想家所处的时代、思想家的“现实性”关怀。这种“历史的比较政治研究”,给研究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诚如亚里士多德一样去理解那么多的“国家”。但是,唯有如此,思想史研究才能取得与众不同的新成果。不得不说,政治哲学的路径即“思想史中的思想研究”对于我国一些学者而言,是一条很难出新成果的研究路径。
(二)“历史中的政治思想研究”基本上是关于政治共同体演进中的“时间性”研究
如果是“思想史中的政治思想研究”即政治哲学式的抽象性观念链接,就必然形成水火不容的、派系林立的所谓“流派”。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政治哲学的“好政治”是一种乌托邦,研读者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景去取舍历史上的思想产品,把历史上的思想家变成了自己,或者自己变成了历史上的思想者本人。这是研究者自己给历史人物的思想镜像,把历史人物格式化或模块化。这样,生活中的偏好变成了帮派式的思想冲突,或者说把历史人物拉进自己的帮派,把彼此不相关或者本身没那么冲突性的思想人物,搞成势不两立的流派。
但是,从“历史中的政治思想研究”路径出发去研究人物,就会发现,每个“大人物”其实都是在探究自己时代的共同体危机的答案,每个“大人物”的思想都具有复杂性、多样性、多向度性,但其问题关怀的主旨是明确的,或者说是可以找到其思想主旨的。对政治学学科影响最大的西方政治思想史而言,人类最初的政治共同体就是古希腊城邦,关于城邦的问题研究就成了政治学的知识原点。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说是争论较少的,至于后人关于整体主义好与坏的争论,则是后人与亚里士多德的争论,而不是亚里士多德本人的问题意识,他只关心常识性知识:对于城邦而言,没有整体,部分就失去了意义,无所谓城邦了;而部分的缺失或者被无视,这一定有损整体性城邦的存续。
在政治科学或者经验研究的意义上,亚里士多德开创了政治学理论的知识体系。时间超越了罗马时期和中世纪,到了近代,人类的政治共同体面临空前挑战。
第一步,是在丛林规则中如何寻找秩序、如何“立国”的问题,因此自文艺复兴之后,先后有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让布丹(JeanBodin)的国家主权论和霍布斯的利维坦(“主权人格”),这是现代国家的起点,秩序优先,主权与权威至上。也就是说,以霍布斯为代表的思想家,提出了关于秩序、关于立国的国家权力理论,在西方语境中,就是所谓的“现代性”,有秩序的共同体是现代性的象征。有秩序的政治共同体是人类永恒的问题,过去有秩序的,并不是一劳永逸的永远有秩序,何况有秩序的共同体的到来在世界历史中有先有后,这就是德国历史学派以及后来的新国家主义者如塞缪尔亨廷顿(SamuelP.Huntington)的思想依然有巨大影响力的重要原因。关于秩序,主要有两种声音,一种是分权制衡,比如从查理路易 孟德斯鸠(CharlesdeSecondat,Baronde Montesquieu)到美国建国者都是这种声音的代表者;一种主张集权主义,从黑格尔到卡尔施密特(CarlSchmitt)都是这种声音的主张者。后来人大多是在二者中选择、争论,但对于后发国家而言,不存在着理论的好坏问题,只存在着实践的适用性问题,管用的才是好的,治国理政来不得半点含糊。
第二步,秩序有限实现谁的利益。秩序既是目的又是工具,但建构有秩序的共同体说到底是为了生活在其中的人类。人类是一个整体性概念,但在共同体生活中,人类充满着矛盾与冲突,其中不变的道理是,永远是强势阶层的权力、权利优先实现,或者说秩序本身首先是为了保障强势阶层或者支配阶级的利益。这样,在共同体演进的意义上,支配阶级的利益的主张者便是洛克提出的生命权、自由、财产权等权,说到底是贩卖奴隶的洛克所代表的阶级的权力或权利。劳动创造的物质才叫财富,这为当时的殖民扩张找到了最好的借口,因为美洲、非洲的物质是自然的,不属于当地人的“财产权”,只属于新殖民者。支配阶级获得财产之后就会在“劳动”的休闲季节召开议会,而且主权在议会而非国王,即著名的“议会主权”理论。这就是共同体理论即国家理论的第二步,即如何保障支配阶级的权益。洛克之后的苏格兰启蒙思想家、法国启蒙思想家、之后的阿历克西德 托克维尔(AlexisdoTocqueville)以及当代的弗雷德里希 奥古斯特 冯 哈耶克(F A Hayek)等,都是这一思想脉络上的辩护者。
第三步,支配阶级“劳动”的一个副产品必然是被支配阶级,或者说没有财产权的劳动阶级。现代性政治的第二个特征是平等性与大众性,这样就有了呼唤“人生而平等”的让雅克 卢梭(Jean-JacquesRousseau)的人民主权思想。到了马克思这里,人民主权思想就变成了以政治革命而实现的无产阶级专政,从“必然王国”通向“自由王国”,马克思因此而成为千年来影响最大的思想家。至此,洛克的信徒虽然不会少,但卢梭—马克思的追随者更多。现代西方政治思想史上的一大脉络即社会民主主义思想家们,英国的费边社、欧陆的考茨基—伯恩斯坦—卢森堡等,再到东方的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都是马克思思想脉络的产物。